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一章
克鲁季茨兵营——宪兵的闲谈——军官们
皇上到达后,大约过了三天的一个深夜(为了不惊动公众,这类事都是在夜间干的),一位警官来找我,命我收拾东西跟他出发。
“上哪儿?”我问他。
“到了那儿您就知道了。”彬彬有礼的警官聪明地回答。这以后我当然不再说什么,收拾好东西跟他走了。
车子跑了一个半小时,最后驶过西蒙诺夫修道院,停在两扇笨重的大石门前面;两个背卡宾枪的宪兵在门口踱来踱去。这是克鲁季茨修道院,现在已改作宪兵营房。
我给带到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内。文书、副官、军官,都穿着清一色的蓝制服。值班军官头戴钢盔,全副戎装,请我稍候一下,看见我拿着烟斗,甚至建议我不妨抽一会儿烟。这以后他写了犯人业已送到的收条,交给警官,然后走了,回来时带来另一个军官。
“您的房间安排好了,”后面那个军官对我说,“走吧。”
一个宪兵给我们照亮,我们下了楼梯,穿过院子,走进一扇小门便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里点着一盏灯;两旁有一扇扇小门,值班军官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门里是一间小小的守卫室,它后面有个小房间,那里潮湿,阴冷,有一股地窖的霉味。带我来的军官肩上是有穗带的,他操着法语对我说,他很抱歉,不得不1搜一下我的口袋,他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在娓娓动人的这一番话之后,他心安理得地转身向宪兵使了个眼色。宪兵当即把粗糙的、大得惊人的巴掌伸进了我的口袋。我向彬彬有礼的军官表示,这完全没有必要,我自己会把每只口袋翻给他看,不必采取强制手段。何况监禁一个半月之后,我还能有什么呢?
“我们知道,警察局里是怎么回事。”肩上有穗带的军官扬扬得意地笑笑说。
值班军官也露出了讥刺的微笑,然而他们还是吩咐宪兵,只要我把全部东西掏出口袋,让他们看一下就成。
“请把您的烟草倒在桌上。”那个表示抱歉的军官说。
我的烟袋里有一把铅笔刀和一支铅笔,用纸包着;一开头我就想到了它们,一边跟军官谈话,一边玩弄烟袋,直到小刀落进我的手掌为止;我在布袋外把它捏住,大胆把烟倒在桌上,宪兵又把它倒回袋中。小刀和铅笔保存下来了——肩上有穗带的军官瞧不起公开的警察,这对他是个教训。
这件事使我沾沾自喜,我便怀着愉快的心情,开始观察我的新居。
这些僧侣的隐修室深入地下,是三百年前建造的,现在成了世俗的政治犯的隐修室。
我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但没有褥垫,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大杯水,椅旁有一个大铜烛台,点着一支细细的油脂蜡烛。屋里潮气袭人,寒冷彻骨。军官关照把炉火生起来,然后大家走了。宪兵答应送些干草给我,我暂时便用大衣当枕头,躺在空空的床上抽烟斗。
过了一会儿,我便发现天花板上爬满了蟑螂。它们好久没见到灯光,现在从四面八方向亮处汇集,挤来挤去,乱作一团,有的掉到了桌上,慌慌张张在桌边乱窜。
我不喜欢蟑螂,正如不欢迎一切不速之客一样。我的这些邻居叫我非常讨厌,但又无可奈何——对蟑螂生气是没有用的,只能安心住下。幸而过了两三天,它们都爬过板壁,去跟宪兵做伴了,因为他那儿暖和一些,我这儿只是偶尔光顾一下,一只两只的,动几下触须,马上又退回隔壁取暖了。
我向宪兵提了几次,他还是把炉门关着。我觉得很不好受,头脑昏昏沉沉的,想下床敲宪兵的门;我确实站了起来,但以后怎样就不知道了……
……我苏醒时躺在地上,头痛得厉害。一个高高的白发宪兵反抄着手,站在旁边毫无表情地注视着我,仿佛那种青铜工艺品中注视着乌龟的狗。
“先生,煤气把您熏坏了,”他见我醒来便说,“我给您拿了点姜和盐来,还有克瓦斯;我已经给您嗅过盐了,现在喝克瓦斯吧。”
我喝了,他把我扶到床上。我觉得屋里太闷,窗是双层的,又没气窗。宪兵上办公室要求让我到院子里走走;值班军官命令转告我,上校和副官都不在,他负不了这个责任。我只得留在有煤气的屋子里。
在克鲁季茨兵营,我也很快习惯了,每天学一点意大利语法,看看闲书。起先管理相当严格,晚上九点,最后一遍号音一响,宪兵就进房来灭了蜡烛,关了门,上了锁。从十点到次晨八点,我只能坐在黑暗中。我从来不能睡很久,狱中没有任何活动,四小时睡眠已绰绰有余。这没有烛光的漫漫长夜是多大的惩罚啊!何况走廊两头的哨兵每隔一刻钟,总要拉长嗓音,大声互相呼叫:“听—听—着!”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