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五章(第9/11页)
然而孩子夺来以后产生了一个问题:把他们安置在哪里?靠什么钱养活他们?
从前各省的社会救济署下面设有孤儿院,不必国库花一文钱。但是尼古拉的普鲁士贞洁观念认为它们对道德有害,撤销了这些机构。秋法耶夫只得自己垫钱,同时向部里请求拨款。部里办事一向虎头蛇尾,下令在未有处置办法之前,先把孩子送往养老院,由老头子和老太婆抚养。
让小孩与垂死的老人住在一起,强使他们呼吸死亡的气息,并委托需要安宁的老人免费照料孩子……
诗人的天才!
为了不致间断,我把一年半以后的一件事放在这里一起叙述。它发生在弗拉基米尔省我父亲的领地上,那儿有个村长,是个聪明的农民,熟悉人情世故,平日做运输生意,自己有几辆三驾马车,在那个实行代役租的小村子里已干了二十来年村长。
我住在弗拉基米尔的那一年,邻村农民托他送一个新兵;他自以为老于此道,带着绳捆索绑的未来的祖国保卫者,满有把握地驱车进城了。
“老爷,事在人为呢。”他曾对我说,用手指捋着已有几茎银丝的淡黄大胡须。“前年我们要送一个小伙子去当兵,可这人生得这么瘦小、虚弱,大伙担心他不合格。嗯,我就说:‘各位父老兄弟姐妹们,车轮不上油是转不动的,你们说说能出几个钱吧。’大伙合计了一会儿,决定出二十五个金币。我到了省里,在税务局讲了几句话,便直接去找主任,这是个聪明人,我早认识了,老爷。他吩咐我进书房见他,原来他脚痛,躺在沙发上。我把一切都给他讲了,他笑笑回答道:‘行,行,你讲吧,这东西带了多少来?你是个守财奴,我知道。’我掏出十个金币,放在桌上,深深鞠了一躬。他把钱拿在手里,掂了几掂,说道:‘可你知道,要钱的不是我一个啊,你还带着多少呢?’我回答他,十来个金币还办得到。他说:‘你看,这派得了什么用场啊?你自己算吧:医生两个,新兵验收员两个,文书,嗯,还有其他各种费用,反正至少还得三个。这么办吧,你把剩下的十个统统给我,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那么你给他了?”
“当然给啦。就这样,新兵收下了,一切很顺利。”
村长在这种扣除尾数的办法的熏陶下,习惯了这样的经济手腕,大概还拿惯了那五个金币(这些金币的命运,他没有提),因此对成功是充满信心的。他没有料到,在贿赂和接受贿赂的那只手之间,也会发生许多不幸。这时派到弗拉基米尔主持征兵事务的是侍从武官埃森伯爵。村长掏出一把金币塞进他的手里。可惜我们的伯爵像《努林》33的女主人公,“不是按祖宗的规矩”教育大的,而是在波罗的海的贵族学校中长大的,那里培养的是对俄罗斯皇帝的德意志式忠诚。埃森勃然大怒,大声呵斥,最糟的是还打了铃,文书跑进屋子,宪兵也来了。村长做梦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穿制服而不要贿赂的人,以致吓得手足无措,没有抵赖,也没有发誓要请上帝做证,证明他从未行过贿,如果他有这念头,就让他的眼睛瞎掉,从此喝不到一口水等等。他只是像绵羊一般听凭摆布,给送进警察局,大概心里还在后悔,给将军的钱太少,以致得罪了他。
但是埃森既未因自己良心纯洁而满足,也未因倒霉的农民饱受惊吓便善罢甘休,看来他是真的想在俄国根绝贿赂,惩办罪行,树立兴利除弊的榜样,因此为村长的险恶用心,给警察局,给省长,给征兵机关,都发了公函。农民给关进了监牢,送上了法庭。我们的法律又愚蠢而不合情理:行贿的农民(即使他是个老实人)和受贿的官吏,须同样办罪,因此案件变得很棘手,必须多方设法才能营救村长。
我赶去找省长,他拒绝过问这事。刑庭庭长和参议们怕侍从武官干预,直摇脑袋。倒是侍从武官本人首先变愤怒为亲热,说他“决不想难为村长,只是教训教训他,审问一下,然后释放”。我把这话转告警察局长,他对我说:“坏就坏在这里,这些大老官都不懂事,应该简简单单把他送到我这里,我会抽他一顿背脊,叫他今后没有问清路切莫往前闯,然后放他滚蛋,这样大家都省事;可现在,只得让法院去磨洋工了。”
这两种见解,巧妙而清楚地表达了俄罗斯帝国关于法律的观念,我一直忘不了它们。
村长正好落在祖国法学的这两大极端中间,那里是最深的深渊,即刑事法庭。过了几个月,法庭拟定了判决书,要把村长先行鞭打,然后遣送西伯利亚永久流放。他的儿子,他全家人,纷纷找我搭救他们的一家之主。我也非常同情他,他遭受的是无妄之灾。我重又找庭长和参议,向他们证明,他们对村长这么严厉,结果只会害了自己;何况他们都很清楚,不行贿是什么事也办不了的;最后还说,如果他们作为真正的基督徒,不相信“一切恩惠都来自上头,一切赏赐都来自天父”34,那么他们也会两袖清风,没有饭吃。我这么说情疏通,还打发村长的儿子去苦苦哀求,总算达到了一半目的。村长被判在狱中鞭打几下,仍留原地居住,但严禁再为其他农民出头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