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六章

亚历山大·拉夫连季耶维奇·维特贝格

在这些畸形的和猥琐的、卑鄙的和丑恶的人物和场面、事件与标题之间,在这些森严的衙门和官僚的天地之中,我想起了一个艺术家忧郁而高尚的形象,这人是在政府残酷无情的压迫下毁灭的。

沙皇的魔掌不仅把天才的作品掐死在摇篮中,不仅葬送了艺术家的创作才华,把他送进法律的罗网和警察的陷阱,而且企图在剥夺最后一块面包的同时,污蔑他清白的声誉,加上贪污盗窃的罪名。

摧残和侮辱了亚·拉·维特贝格之后,尼古拉又把他流放到了维亚特卡。我便是在那里遇见他的。

两年半中,我与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朝夕相处,看到在迫害和不幸的重压下,这个刚强的人怎样消沉下去,成为衙门和兵营的专制统治的牺牲品;这个专制统治麻木不仁,是用招兵的尺码和公文的标准衡量世上的一切的。

不能说他毫不反抗,坐以待毙,他倔强地挣扎了整整十年;流放出来时,他还抱着战胜敌人的希望,想证明自己无罪,总之,那时他还准备战斗,他有他的计划和意图。但是在这里他明白,一切都完了。

也许,他对这个发现本可处之泰然,但是他的身边站着妻子儿女,而前途只是遥遥无期的流放,贫困和饥馑,于是维特贝格的头发一天天迅速变白了,人也一天天迅速衰老了。两年后,我离开维亚特卡与他分手时,他至少老了十年。

这里要讲的就是他漫长的苦难史。

亚历山大皇帝不相信自己对拿破仑的胜利,荣誉成了他的负担,他公开把它归功于上帝的恩赐。神秘主义和阴暗心理从来就是他的主要倾向——许多人认为,这是良心的谴责1。在对拿破仑的一系列胜利之后,这种倾向在他身上更是加强了。

当“最后一名敌兵走出国界”时,亚历山大颁布诏书,许愿要在莫斯科为救世主建造一座大神庙。

全国各地都在征求图样,规定了大笔赏金。

维特贝格当时是青年艺术家,刚从学校毕业,得了绘画科的金质奖章。他的祖先是瑞典人,但他出生在俄国,起先在采矿武备学校读书。他热情洋溢,性情古怪,倾向神秘主义。读了诏书和征求图样的公告之后,他丢下一切事务,日日夜夜在彼得堡街头踯躅,一个思想折磨着他,它比他更强大,不让他安静;于是他关上门,坐在房间里,拿起铅笔伏案工作了。

艺术家没有把自己的构思告诉任何人。工作几个月之后,他到了莫斯科,专门考察这个城市和周围的地形,然后又继续工作,几个月中没人看到他,他也没向人透露自己的图样。

征稿评比的时间到了。图样很多,还有从意大利和德国送来的,我们的院士们拿出了自己的设计图。这个年轻的无名小卒也与其他人一起呈上了图纸。过了几个礼拜,皇帝才开始审阅图样。这是沙漠中的四十天,考验、疑虑和焦急等待的日子。

维特贝格那充满宗教诗意的宏伟设计,震惊了亚历山大。他站在它面前,第一次开口询问设计图的作者。拆开密封的纸条,他发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美术学院学生的姓名。

亚历山大想见见维特贝格。他与美术家作了长谈。他那朝气蓬勃、天才横溢的议论,那充满在心头的真实灵感,那信念的神秘主义色彩,在在都打中了皇帝的心。“你是在用石头讲话。”他说,重又端详图样。

当天图样就得到了批准,维特贝格被任命为神庙的建筑师和修建委员会主任。亚历山大没有想到,他给艺术家戴上的不仅是一顶桂冠,也是一顶荆冠。

没有一种艺术像建筑术那么接近神秘主义;它是抽象的,像几何图形,又是无声的音乐,恬淡冷静,以各种象征、形象和暗示为生命。简单的线条,它们的和谐组合,节奏,数量的对比,提供了某种神秘的、同时也是不完整的感觉。房屋或庙宇与塑像或绘画,诗或交响乐不同,它们本身并不构成目的;建筑物需要有居住者,它是规划、清理出来的场所,一个环境,像乌龟的背甲,软体动物的贝壳,它的任务正是在于为精神、目的、居住者服务,正如甲壳之于乌龟相同。神庙的四壁,它的拱门和圆柱,它的大门和正面,它的屋基和房顶,必须反映它所供奉的神,正如颅骨上必然反映出大脑的曲折沟纹。

埃及人的寺庙是他们的经书。方尖碑是大路上的布道坛。

所罗门2的神殿是一部石造的《圣经》,正如圣彼得大教堂3是背离天主教的建筑标记,尘世生活的起点,人类还俗的开始。

寺庙建筑本身始终伴随着神秘的仪式、各种寓意和奥妙莫测的奉献精神。因此中世纪的建筑业者自封为某种特殊的圣徒,所罗门神殿建造者的继承人;他们组成了石工的秘密社团,后来它便发展成共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