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章(第5/6页)
这既不是落落寡合,也不是冷若冰霜,而是一种内心活动——别人不了解,她自己也不了解;与其说了解,不如说她只是预感到了自身的一切。她那美好的外貌总显得还没完工,还缺少什么,但是只要一点火花,只要再凿上一刀,就可以决定,她是注定要在沙漠中枯萎、凋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生活呢,还是会迸发出热情的光芒,沉浸在它中间,生活在它中间——也许不是生活,只是受苦,甚至无疑是受苦,但不论怎样,这是丰富的生活。
从她半童稚的脸上透露的生命的活力,直到阔别前夕,我才初次看清。
我忘不了那发亮的异样的目光,那突然改变了意义的整个面容,它仿佛已渗入了另一种思想,燃起了另一种火焰……仿佛谜已被解开,内心的雾已被驱散。这是在监狱中8。我们告别了十次,还是依依不舍;最后,与Natalie9一起到克鲁季茨兵营来的我的母亲,坚决站了起来。年轻的姑娘哆嗦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使出所有的力量握紧我的手,一边扭转头不让我看见她的眼泪,一边反复说:“亚历山大,别忘了你的小妹啊。”
宪兵送走了她们,又在那儿踱来踱去了。我扑到床上,久久凝视着门外,那个光辉的形象便是从那儿消失的。我在心中默念着:“不,你的哥哥不会忘记你。”
第二天我即被送往彼尔姆,但是在我谈到离别之前,我得讲一讲,入狱前妨碍我更好地理解纳塔利娅并与她更加接近的是什么。原来我沉浸在爱情中!
是的,我在恋爱。想起这青年时期纯洁的爱,我感到亲切,正如花香鸟语的春天在海滨散步一样。这是无限美好的梦,然而也像梦那么转瞬即逝!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们所有的朋友中很少妇女,尤其是与我接近的妇女;我对柯尔切瓦表姐的友谊,起先是热烈的,后来逐渐平静了,在她出嫁后,我们很少见面,不久她便走了。我需要比我们男性的友谊更温暖、更柔和的感情,这要求在我心中漫无目标地徘徊。一切都具备了,只是缺少“她”。我们认识的一个家庭中,有一位年轻姑娘10,我与她很快建立了友谊,一个奇怪的机会使我们接近了。她已订婚,突然发生争吵,未婚夫丢下她,跑到俄国另一个地方去了。她感到绝望,悲伤,屈辱。我怀着真诚而深厚的同情看到,忧愁怎样折磨着她;我不敢提到原因,但极力为她排遣愁绪,安慰她,带小说给她,亲自为她朗读,讲整个故事情节,有时为了多陪这个忧郁的姑娘一会儿,还忘记了温习功课。
她的眼泪逐渐少了,脸上也不时出现了笑容;她的绝望变成了苦闷忧郁,不久,往事开始使她感到害怕,她竭力挣扎,从良心和荣誉出发,保卫着它,与现实对抗,正如战士明知已经打败,仍在保卫旗帜。我看到天边残留的这最后几朵白云;觉得陶醉,怀着跳动的心,悄悄从她手中抽出了旗帜;她没有再举起它,于是我堕入了情网。我们相信我们的爱。她给我写诗,我给她用散文写长篇大论;后来我们一起幻想未来,幻想流放和地牢,她对一切都作了准备。生活的外表在我们的幻想中,从来不是绚丽多彩的,我们注定了要与骇人的力量战斗,对于我们,胜利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在念圣第恩11的《残废者》时对她说:“做我的卡爱坦吧。”一边想象她怎样送我远赴西伯利亚矿坑。
“残废者”是著文抨击西克斯图斯五世12的诗人,当教皇许诺不处死冒犯者时,他自首了。西克斯图斯五世下令砍断了他的双手,割掉了他的舌头。不幸的受难者头脑中装满了无法吐露的思想,这个形象那时不可能不引起我们的共鸣。受难者忧郁而疲惫的目光,带着感激和残余的欢乐,停留在一个少女身上,只有这时他才是平静的。这个姑娘从前爱他,没有因他的不幸而变节,她便是卡爱坦。
这爱情的初次经历一闪而过,但它是完全真诚的。也许,这爱情甚至是必须消逝的,否则它就会丧失它那美好的、芳香馥郁的性质,那十九岁的青春年华,那白璧无瑕的新鲜气息了。哪有铃兰而能过冬的呢?
我的卡爱坦,难道你不是同样含着安详的微笑,在回顾我们的约会?难道在二十二年后的今天,你回忆起我,还会感到辛酸惆怅吗?这对我是非常痛苦的。那么你现在何方?生活又过得怎样呢?
我的一生快完了,现在已走到了下坡路,我受尽创伤,精神上“残废”了,我不再寻找任何卡爱坦,只是回首往事,追念及你,我感到愉快……你记得那转角上的窗,它对着一条小胡同,我必须拐进这条胡同,而你总是伫立在窗口,目送我远去,如果你不在窗口出现,或者在我还没拐弯消失之前,便离开了窗口,那么我会多么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