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革命前后
第三十四章 途 中
遗失护照——柯尼斯堡——用自己的手制作的鼻子——到达了!——离开
……在拉乌扎根,普鲁士宪兵把我请进了守卫室。一个老中士拿了护照,戴上眼镜,毫无必要地操起琅琅的读书声,一字一板地念道:“兹奉尼古拉一世皇帝陛下命令……希各地军警查验放行……宫廷高级侍从、枢密官、圣弗拉基米尔勋章获得者、因英勇而蒙皇上嘉奖钦赐题词金剑之内务大臣佩罗夫斯基签发……”
这位喜欢朗诵的中士使我想起另一个人。从特腊契诺前往那不勒斯时,一个那不勒斯宪兵到马车旁边来了四次,每次都得查看我们的入境签证。我给他看了那不勒斯的签证,还给了他半个卡利诺1;但这还不成,他把护照带进了办公室,二十分钟后回来了,要我和我的朋友去见队长。队长是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军士,非常粗暴地问我们:
“你们姓什么,从哪儿来?”
“这一切护照上都写着。”
“我没空看。”
我们猜到了:队长认识的字没几个。
“根据什么法律,”我的朋友说,“我们要为您念我们的护照?我们的义务是持有护照,出示护照,不是宣读护照,尤其不是向您宣读。”
“他妈的!”老头子嘟哝道,“好啦,好啦!”把身份证还给了我们,没有登记。
拉乌扎根那位学识渊博的宪兵当然不属于这一类,他把三份护照上佩罗夫斯基的勋章、卓越的功绩和奖励,一一念过三遍之后,问我道:
“先生,那么您是谁呢?”
这把我问得瞠目结舌,不明白他对我还有何指教。
“玛丽亚·埃恩小姐,玛丽亚·科尔什小姐,哈格太太2——都是妇女,没有一份男人的证件呢。”
我一看,真的,这儿只有我的母亲和两位与我们一起旅行的女友的护照;我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我没有护照的话,塔乌罗根那边就不会让我通过。”
“确实这样,但要继续旅行就不成了。”
“那叫我怎么办?”
“也许您把它忘在守卫室了,我吩咐给您套一辆雪橇,您亲自回那儿问问,您的同伴就暂时在我们屋里休息一会儿。喂,小伙子,给我套上枣红马。”
我想起这件愚蠢的事不能不觉得好笑,因为它把我弄得束手无策。这份护照是我几年来梦寐以求的,为了得到它我奔走了两年,可是刚过国境便把它丢了,这使我非常吃惊。我相信,我曾把它放进口袋,那么一定是在半路上遗失的,上哪儿找呢?雪已把它覆盖……只得申请补发,向里加写信,也许还得亲自走一遭;然后他们在那儿打报告,上面发现我在一月份上矿泉疗养!总之,我已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彼得堡,科科什金和萨赫迪斯基,杜贝尔特和尼古拉,又在我的头脑中出现了。现在,什么都完了,旅行,巴黎,出书的自由,音乐会和剧场……我又得见到内务部的官员,警察局长和形形色色的暗探,背上有两颗亮晶晶的纽扣、似乎在用它们从后面窥视你的警察……首先,我又得见到那个小个子士兵,他总是皱起眉头瞧我,那顶笨重的高筒军帽上写了个神秘的“四”字,还有那匹浑身结了冰的哥萨克战马……也许乳娘还没离开她所说的“塔无洛克”呢。
这时一匹没精打采、瘦骨嶙峋的大马已套上了小雪橇,我与赶车的一起坐进了雪橇,赶车的穿着军大衣和高统皮靴,用标准的姿势挥了一下标准的马鞭,然而就在这时,博学的中士没穿上装,突然跑到过道上大喊道:
“停下,停下!该死的护照在这儿呢!”他双手打开了它,举在前面。
我高兴得不禁发出了一阵大笑。
“您这是在跟我搞什么名堂?在哪儿找到的?”
“您瞧,”他说,“你们的俄国军士把两张纸叠在一起,这谁会知道,我没想到把纸分开……”
于是他读了三遍:“沿途各国军警,不论官职大小,仰各查验放行……”
“……由于旅途劳顿、担惊受怕和其他许多事,我到达柯尼斯堡时已筋疲力尽。在软绵绵的床上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我便去游览城市了,这是温暖晴朗的冬日。”3旅店主人给我们准备了雪橇,马身上挂满大大小小的铃铛,头上装饰着鸵鸟羽毛……我们心旷神怡,沉重的石块从心头消失了,不愉快的恐怖感和疑虑重重的情绪也已不翼而飞。书店的橱窗里陈列着讽刺尼古拉的漫画,我立刻跑进店堂买了一套。晚上,我在一家又小又脏的戏院里看戏,戏并不好,但我回旅馆时很兴奋,这不是由于演员,而是由于观众,他们大多是工人和青年;在幕间休息时他们高声谈笑,无拘无束,每人戴着礼帽(这是非常重要的标志,正如留胡子的权利等等一样)。这种自由自在、开朗活跃的气氛,给刚过国境的俄国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彼得堡政府还那么粗暴,那么野蛮,它爱好的只是专制,它希望引起的反应只是恐怖,它要求每个人在它面前发抖,总之,它向往的不仅是权力,而且是权力的戏剧化效果。对于彼得堡的沙皇们说来,理想的社会秩序便是鸦雀无声的候见室和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