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五章 共和国的蜜月

穿皮上装的英国人——诺阿耶公爵——自由女神和她在马赛的半身雕像——西布尔神父和阿维尼翁的全球共和国

……“明天我们要去巴黎了,我离开罗马时心情是兴奋的,充满着活力。今后一切会怎样呢?能永久不变吗?天上不会没有乌云,坟墓中会不时吹出阴冷的风,送来尸体的气息,那旧时代的气息;历史的朔风是强大的,但是不论发生什么,我要为我在罗马度过的五个月感谢它。我所感受的一切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反动的逆流不可能把它全部吹灭。”1

这是我在1848年4月底写的,当时我坐在面对科尔索大道2的窗口,望着“人民广场”,我的许多印象和许多感觉都来自那里。

我是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告别意大利的,我不愿离开它(我不仅在那儿碰上了伟大的事件,也遇见了第一批令我深深喜爱的人们),然而我还是得走。我觉得,当共和国在巴黎诞生的时候,我不在那儿,这无异是对我的全部信念的背叛。怀疑从上面引用的几行即可看出,然而信心依然占了上风,我在契维塔办了签证手续,我望着领事馆的印心里很满意,那不是威严醒目的几个字“法兰西共和国”吗?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正因为需要签证,法兰西还不是真正的共和国!

我们坐的是邮轮。船上旅客很多,照例形形色色,有的来自亚历山大,有的来自士麦那和马耳他。船过里窝那以后,海上刮起了春天的狂风,轮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无法忍受的摇晃中向前行驶;过了两三小时,甲板上已尽是晕船的妇女,不久男子也逐渐躺倒了,只剩下一个花白头发的法国老人,一个穿皮上装、戴皮帽的从加拿大来的英国人和我。船舱内也都是晕船的人,在那里单单沉闷的空气和炎热已足以使人病倒了。夜里,我们三人把大衣和旅行毛毯铺在甲板的行李堆上,坐在那里,风在呼啸,海浪在拍打,有时还冲上了甲板的前半部分。那个英国人是我认识的:去年我从热那亚前往契维塔韦基亚时与他乘同一条船。一天只有我们两人用膳,吃饭时他一言不发,但用了甜点以后,也许是马尔萨拉葡萄酒的作用,他变得心情舒畅了,看到我并不想主动与他搭讪,便递了一支雪茄给我,说这是他“自己从哈瓦那带来的”。这样我与他开始了谈话,他到过南美和加利福尼亚,还说他多次打算前往彼得堡和莫斯科,但在伦敦和彼得堡之间建立正常而直接的交通以前3,他不会去。

“您要上罗马?”我问他,这时离契维塔已不远。

“不知道。”他回答。

我不再作声,心想他可能觉得我的问题有些唐突,但他马上又道:

“这得看契维塔的气候是否叫我满意。那么您打算留在这儿?”

“是的。轮船要明天才开。”

那时我对英国人还很不了解,因此觉得好笑;到第二天,我在旅馆前面散步时,又遇到了他,真的忍不住笑了。他仍穿着那件皮上装,拿着公文包、望远镜和一只小梳妆盒,后面跟着一个扛了皮箱和各种物品的仆人。

“我去那不勒斯。”他走近后对我说。

“怎么,不喜欢这儿的气候吗?”

“气候太坏了。”

我忘记讲了,在上次旅行中,他与我同一船舱,他的铺位正好在我上面;整个夜里他有三次差点把我吓死或踩死——船舱内热得透不出气,他喝了几次掺水白兰地,每次上床或下床总要踹在我身上,然后大声惊叫:

“啊……对不起……我太渴了。”

“没什么。”

因此我们这次会面时已成了老朋友;他竭力称赞我从不晕船,还请我抽哈瓦那雪茄。十分自然,过不一会儿,谈话便接触到了二月革命。英国人当然只是把欧洲的革命看作一场有趣的戏剧,一种提供引人入胜的新印象和新感觉的源泉,还谈起了新哥伦比亚共和国的革命4。

法国人对这些事件却采取了不同的观点……五分钟后,我与他展开了争论;他回答得含糊而聪明,尽管他寸步不让,但是态度彬彬有礼。我为共和国与革命辩护。老头儿并不直接攻击它们,然而认为只有传统的国家形式才是巩固的,合乎人心的,可以满足进步的正义要求,并保持必要的稳定。

“您不能想象,”我与他开玩笑道,“您的言外之意给了我一种多么独特的乐趣。十五年来,我谈到君主政体,也像您此刻谈到共和政体一样。只是现在我们互换了角色:我保卫共和政体却成了现状的维护者,您保卫正统的君主政体却成了社会秩序的破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