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五章 共和国的蜜月(第2/3页)
老头儿和英国人都哈哈大笑。又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先生,这是阿尔古伯爵5,他的鼻子已因《喧哗》和菲利蓬6的捉弄而永垂不朽(《喧哗》声称,他的女儿不敢出嫁,是怕把自己的大名写成:“姓某某,娘家姓阿尔古7”)。他参加了谈话,对老头子恭恭敬敬,却用有些惊异、甚至厌恶的目光看我;我发现了这一点,因此把革命口气又提高了四度。
“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花白头发的老人对我说,“像您这种思想方式的俄国人,我以前也遇到过。你们俄国人不是沙皇彻头彻尾的奴仆,便是(请恕我用这词)虚无主义者。正因为这样,你们离自由的日子还远着呢。”8
我们便这么各抒己见,谈论着政治问题。
船快到马赛时,大家开始忙于整理行李,我走近老人,给了他一张名片,我说,我们在海上的风浪中进行的争论没有留下不愉快的后果,这使我很高兴。老人非常亲切地与我道别,还顺便把共和派调侃了几句,说我终于可以走近一些看他们了,然后也把他的名片给了我。这是诺阿耶公爵9,波旁王室的亲族,亨利五世10的重要顾问之一。
这件事微不足道,我之所以讲它,是为了让我们三个上层阶级的“公爵”们从中汲取有益的教训。要是我们的枢密官或高等文官处在诺阿耶的位置,他一定会把我的话看作大逆不道,马上命令船长逮捕我。
1850年,一位俄国大臣11挈带家眷上了轮船,为了避免与凡夫俗子接触,他不肯离开自己的轿式马车。坐在卸下了马的马车中,还有比这更滑稽的吗?何况这是在海上,大人的玉体又比普通人大了一倍。
我们的大官僚目中无人,这根本并非出于贵族气质——贵族阶级早已蜕化变质。这是大公馆中身穿号衣、头上扑粉的仆役的情绪,他们一方面异乎寻常的卑贱,另一方面又异乎寻常的倨傲。贵族是人,而我们的大官僚是皇上的忠实奴才——完全没有个性;他们像保罗颁发的勋章上的题词:“我们无足轻重,一切都是在你的名义下取得的”12。我们的整个教育便归结为这一点:士兵认为只因为他挂着安娜十字勋章,才不应该用棍子打他;驿站长认为只因为他是官员,旅客的巴掌才不应贴近他的面颊;官员受到侮辱,便指指斯坦尼斯拉夫勋章或弗拉基米尔勋章,表示:“我个人无所谓,我是为了我的职衔!”
在马赛下船后,我遇到一大队国民自卫军正把自由女神像运往市政厅,这是一个满头鬈发、戴弗里基亚帽13的女人。这千百个武装的市民一边走,一边高喊:“共和国万岁!”其中也有穿罩衫的工人,他们是2月24日后参加国民自卫军的。当然我尾随在他们后面。队伍到了市政厅,将军、市长和临时政府特派员狄摩西尼·奥利维耶14出现在门口。奥利维耶不愧名为狄摩西尼,准备当众发表演说。人群包围了他,大家自然拼命向前挤。国民自卫军要群众后退,群众不听,这惹恼了这些武装的市民,他们从肩上取下枪,转过身子,开始用枪托打前排人的脚尖,于是“统一而不可分割的共和国”的公民被迫后退了……
这件事使我大惑不解,因为意大利人,尤其是罗马人的风度,在我头脑里记忆犹新,在那里,个人的尊严和人身不可侵犯,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崇高感情,不仅搬运工人和马车夫这样,连伸手讨钱的乞丐也不例外。在罗马尼阿15,那种粗暴作风会招来二十把刀的攻击。但法国人后退了,大概他们已有过前车之鉴吧?
这意外事故使我很不痛快,而且回到旅馆,我又在报上读到了鲁昂事件16。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诺阿耶公爵是正确的?
但是一个人希望相信的时候,他的信念是不容易根除的,还没到阿维尼翁,我已忘记了马赛的枪托和鲁昂的刺刀。
在长途马车中,一个身材粗壮、道貌岸然的天主教神父与我们坐在一起,他正当中年,外表和蔼可亲。起先他为了装装样子,拿起了祈祷书,但过不多久便想打瞌睡了,只得把它放回口袋,开始与我娓娓而谈;他的话表现了波尔罗亚耳隐修院和索邦神学院17准确典雅的语言风格,引证丰富,妙趣横生,但又无伤大雅。
确实,只有法国人才能这么聊天。德国人只会谈情说爱、传播流言蜚语、说教和咒骂。英国人喜欢热闹的盛会,因为在那里可以不必谈话……人们没有活动的余地,大家挤来挤去,谁也不认识谁;如果是小型的集会,马上会响起嘈杂的音乐和走调的歌声,还有枯燥的牌局,弄得主人和客人哪怕想谈话也比登天还难,有时偶然走到一起,已气喘吁吁,活像拉着满载货物的驳船在纤道上逆水行走的、筋疲力尽的倒霉驮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