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13/40页)

她总是千方百计要让丈夫摆脱那些阴暗的思想,她从未想到只有这些忧郁的思想才能挽救他。

浅薄、轻浮的埃玛,从不感到需要这种深刻的内心活动,它给人带来的显然只是痛苦。她属于那种只有两种节拍的简单性格,遇到任何疑难问题都用“非此即彼”的办法解决,至于是此还是彼,这无所谓,只要能解开疙瘩,让生活重新前进,至于向哪里前进,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她喜欢在谈话中插嘴,有时讲个小故事,有时提出一些实际的意见,但那是一种最庸俗的实惠思想。她相信我们中间谁也不像她那么实际,这是她得天独厚的本领,因此非但不装模作样加以掩饰,还卖弄这套想法。不过应该说,她在任何方面都没表现过严肃的实际观念。她忙忙碌碌,唠唠叨叨,谈的无非是物价和厨娘,家具和衣料——这跟办事能力毫不相干。她家里一切都杂乱无章,因为一切都处在她的偏执狂的支配下;她总是小心翼翼,看丈夫的眼色行事,家庭中一切必要的活动,甚至子女的健康和教育,都得服从他反复无常的想法。

黑尔韦格自然不愿待在家里,要在我们这儿寻找平静与和谐。他认为我们的家庭是理想的家庭,他喜欢这儿的一切,他崇拜这儿的每个人,包括孩子在内。他幻想着怎样跟我们一起跑得远远的,然后在那里安静地观看欧洲这台黑暗的戏剧,一直看到最后一幕。

尽管这样,除了对一般的事我们持有同样的或者非常接近的理解以外,我们很少共同之点。

黑尔韦格似乎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是为他存在的;他专为自己打算,要求别人理解他;他既胆怯又自私,不相信自己,同时又自命不凡。这一切合在一起便使他装模作样,喜怒无常,有时故意做得忧心忡忡,悲天悯人,有时又冷若冰霜。他经常需要有人照料,有人做伴,需要那种既是奴仆又是朋友的人(就像埃玛充当的角色),这种人在他不需要的时候可以忍受他的冷面孔和他的申斥,但当他一旦需要,他们又得马上为他奔走,装出笑脸,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命令。

我也寻求爱和友谊,寻求同情,甚至鼓掌,希望引起这种效果,但我从来不会像女人和猫那样装出一副苦闷和委屈的媚态,也不会老是要别人理解自己,体贴自己。也许,我行为中的自然真诚、过度自信和健全纯朴,那种听其自然的态度,也是一种自尊心的表现,尽管我会因此招来灾祸,也置之不顾。在欢笑和悲痛中,在爱和互相关心中,我的感情都是真诚的,我感到快乐和忧愁不是因为我想到了自己。我有强壮的肌肉和神经,我可以独立自主,不必依赖别人,我准备向别人伸出热情的手,但我不会像乞求施舍似的乞求别人的帮助和支持。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不难想象,我和黑尔韦格之间有时会发生不愉快的冲突。但是首先,他对我比对别人谨慎得多;其次,他承认错误的伤心自白总能使我完全解除武装。他不是申辩,而是在友谊的名义下请求我宽恕他的软弱性格,这是他自己也知道并且加以谴责的。我扮演着一种保护人的角色,在别人面前卫护他,同时批评他,他也总是马上认错。他的屈服使埃玛大为扫兴——她为此嫉妒,总要取笑他几句。

1849年到了。

三 心的迷乱

到了1849年,我在黑尔韦格身上逐渐发现了各种变化。他反复无常的性格显得更突出了。有时无法忍受的忧郁会突然袭击他,弄得他坐立不安,不知怎么办好。他的丈人终于破产了,勉强保留的一点钱还得养活家里的其他人,贫穷更加来势凶猛,叩击着诗人的门……他想到这一点便心惊胆战,失去了一切勇气。埃玛在使劲挣扎,东奔西跑借债,抵押和变卖物品……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他看到他们的真实处境。她不仅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必需品,而且不给孩子添置衣服,而这只是为了让他可以在“普罗旺斯兄弟”57饱餐一顿,买些无用的小玩意儿。他向她要钱,不知钱是哪里来的,也不想知道。我为此与她争吵,说她会毁了他,也向他指出这一点,可是他坚决不听,她却生我的气,结果一切照旧。

虽然他害怕贫穷到了可笑的程度,他的忧郁却另有原因。

他发牢骚的时候,反反复复讲的是同一套话,这终于使我厌烦了。我有些生气,听到他一再抱怨自己软弱,同时责备我不需要体贴和温存,可他却由于得不到亲人的安慰正在日益憔悴和死亡;说他这么孤独和不幸,恨不得一死了事,还说他非常尊重埃玛,但是他那颗柔弱的心与她的气质迥然不同,她的粗鲁庸俗,“甚至她的大声说话”都叫他受不了。然后他又唠叨说,他对我的友谊怀有热烈的信心……从这种神经质的狂热状态中,我慢慢发现了一种感情,它使我吃了一惊——为他也像为我一样。我觉得,他对纳塔利娅的友谊已超过了一般的程度……我无法可想,只得保持沉默,但我为此担忧,预见到这将使我们迅速走上一条灾难的道路,我们的生活出现了危机……一切都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