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11/40页)
“你为什么停下?你揉你的。”诗人懒洋洋地说。
“您病了?”屠格涅夫问。
“没有,什么病也没有,我只是觉得这很舒服……嗯,有什么新闻?”
他们继续谈话,埃玛也继续揉脚。
她相信大家佩服她的丈夫,因此唠唠叨叨,老是谈他,既没发觉这些话叫人讨厌,也没注意到关于他如何神经过敏、喜怒无常的故事,对他实际上有害无益。在她看来,这一切都非常有趣,应该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它们是决不会引起别人反感的。
“我的格奥尔格太自私,太淘气了(我宠坏了他),”她常说,“但是谁比他更有权利淘气呢?一切伟大的诗人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孩子,他们全都给惯坏了……前几天他给我买了一束漂亮的山茶花,但到了家中他还舍不得给我,甚至不让我看到,把花藏在柜子里,一直放在那儿,结果全部枯死了——这么孩子气!”
这是她的话,一字不差。
埃玛的这种偶像崇拜把她的黑尔韦格带到了深渊边上,甚至他已掉进了深渊,即使还没死,至少已弄得丢尽脸皮,出尽洋相了。
二月革命像一声春雷,把德国惊醒了。从统一的、分割为三十九个部分的德意志祖国的四面八方传出了议论声,埋怨声,心跳声。在巴黎,德国工人组织了俱乐部,商量怎么办。临时政府鼓励他们——不是要他们起义,是要他们离开法国:他们在法国工人的影响下也变得不大安稳了。在弗洛孔48的欢送和祝福之后,在科西迪耶尔49致词猛烈抨击专制和暴政之后,当然想象得到,这些可怜虫回到德国难免遭到枪杀,上绞刑架,或者被投入监狱判二十年徒刑,但是这与他们已经无关了。
巴登的远征决定了,但是谁可以做救世主,这支由几百名和平的工人和手艺人组成的新莱茵军团50,由谁来率领呢?埃玛心想,除了伟大的诗人,还有谁?身上背着竖琴,手中拿着剑,骑在他在诗中幻想过的“战马”上,这不正是时候吗?他在战斗之后可以吟诗,在唱歌之后又可以去攻打敌人;他会被推举为执政者,站在一群国君中间,为自己的德国向他们宣布命令;在柏林的菩提树下大街会竖立起他的铜像,从银行家的故居便可以望见它;人们世世代代会讴歌他——在这些歌曲中……或许也不致忘记善良的、自我牺牲的埃玛,她充当过他的佩剑侍从、卫士和传令兵,“在进军中”保护过他。她在柏地尚新街尤曼的店里定制了一套黑、红、金三色的民族女式骑马军装51,还买了一顶黑天鹅绒帽子,帽徽也是那三种颜色。
埃玛通过朋友向工人们提出了诗人;他们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想起了黑尔韦格那些号召起义的诗歌,立刻推举他当了司令。埃玛说服他接受了这称号。
这个女人出于什么原因,要把自己心爱的人推上危险的位置?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事件上表现过那种临危不惧的精神,那种镇静自若、随机应变的能力,那种敏捷的思考,那种远大的目光,最后,还有那种外科大夫做手术,游击队长指挥作战所不可缺少的勇气呢?这个萎靡不振的人有什么力量使一部分神经发挥加倍的作用,另一部分又被压制到毫无知觉呢?但坚决和镇定正来自这里。尤其不能原谅的是她忘记了他听到一点响声便会心惊肉跳,遇到一点意外便会脸色发白,身体有一点痛楚便会灰心丧气,碰到一点危险便会手忙脚乱。为什么她要送他去接受可怕的考验呢?要知道,到了那里,是既不能弄虚作假,也不能靠散文或诗歌摆脱危险的;在那里,一方面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桂冠,另一方面却是临阵脱逃和终生的耻辱。
她打的完全是另一种算盘——后来在谈话和通信中,她自己无意之间泄露过这一点。巴黎的共和国几乎未经战斗便宣告成立了,革命在意大利也占了优势,从柏林、甚至维也纳来的消息,都清楚地说明,这些王位已摇摇欲坠;很难想象,巴登大公和符腾堡国王抵挡得住革命思想的洪流。可以期待,自由的呼声一起,士兵就会丢下武器,人民就会伸开双臂迎接起义者,于是诗人宣布共和国成立,共和国又宣布诗人为独裁者——拉马丁不是做过独裁者吗?然后,作为独裁者的诗人带着头戴黑红金三色帽子的埃玛,在凯旋游行中走遍全德国,接受军队和公民的欢呼……
可惜事实不是这样。巴登和士瓦本52的愚昧士兵不知道诗人,也不知道共和国,却非常熟悉军纪和自己的伍长,他们天生就是奴隶,因此喜欢军纪,盲目服从自己的校官和尉官。农民们毫无准备,看到自己的解放者突然闯了进来,却拿不出切实的计划,不禁大吃一惊。革命者中虽然有黑克尔53和维利希54那样英勇的人,他们也无能为力,最后仍以失败告终,只是他们没有从战场上逃走,因为幸好……他们身边没有热恋的德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