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波兰的流亡者(第2/11页)
在拿破仑的时代之后,神秘主义思潮已愈演愈烈。密茨凯维奇,托维扬斯基,甚至数学家弗龙斯基,所有的人都在帮助弥赛亚救世主义的发展。从前有天主教徒和百科全书派,但是没有神秘主义者。受过18世纪熏陶的老人,与神智学的幻想是无缘的。古典传统的锤炼给人们带来了伟大的世纪,它像大马士革钢一样永不磨损。我还见到过两三个百科全书派的波兰老人。
在巴黎的昂坦大道,从1831年起住着阿洛休斯·别尔纳茨基伯爵,他担任过波兰议会的使节,在革命时期是财政总长,当亚历山大一世1814年在波兰实行自由主义政策时,别尔纳茨基还担任过一个省的贵族领袖,在沙皇面前代表自己的阶级。12
从1831年起他迁居巴黎,他的财产已全部被查抄,他便住在我提到的昂坦大道上那幢小小的寓所中。每天早上,他穿一身深棕色衣服出外散步,然后读读报纸,到了晚上便穿上金纽扣的青燕尾服,到别人家中消磨时间。1847年我便是在那儿认识他的。他的住房相当旧了,女房东想把它翻造。别尔纳茨基给她写了一封信,使那个法国女人非常感动(事情涉及钱的问题时,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她赶去与他商量,答应他迁往别处只是暂时的。房屋修好后,她仍以原价租给了别尔纳茨基。他看到油漆一新的漂亮楼梯,新的壁纸,新的窗框和家具,有些惭愧,但还是服从了命运的安排。
老人对一切事都从容不迫,心地光明磊落,正直高尚,他崇拜华盛顿,又是奥康内尔13的朋友。他是真正的百科全书派,宣传合理的利己主义,终生过着自我牺牲的生活,抛弃了一切,从家庭、财富到祖国和社会地位,从未流露过特别的惋惜,也从未发出过怨言。
法国警察没有打扰他,甚至还很尊敬他,知道他当过总长和大使;巴黎的警察总监真的认为波兰议会的使节与教皇的使节是相同的。在流亡者中,大家知道这事,因此朋友和同胞们不断找他帮忙,要他为他们说情。别尔纳茨基从不推辞,到了警察局总是客客气气,恭维备至,弄得警官们终于厌烦了,只得让步,以便摆脱他。二月革命完全平定后,气氛变了,不论笑容、眼泪、恭维和满头白发,都不再发生作用,但正在这时,仿佛命运故意与他作对,一个波兰将军的遗孀来到了巴黎,这位将军是在匈牙利战争14中阵亡的,他的遗孀生活非常困难。别尔纳茨基为她向警察局申请补助。他们虽然大声称呼他“最尊贵的使节先生”,还是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老人只得找卡利埃15本人,卡利埃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同时也为了侮辱他,向他指出,补助只给予1831年流亡的人,还说:“如果您如此关心这位夫人,不妨由您提出申请,要求发给您困难补助费,这样我们可以每月给您二十法郎,至于您把钱给谁,这悉听尊便!”
卡利埃让他钻了空子。别尔纳茨基只当局长的话是真的,马上表示同意,还再三道谢。从此老头儿每个月上警察局一次,坐在前厅恭候一两个小时,领到二十法郎后便把钱送交那位寡妇。
别尔纳茨基早已过了七十岁,但身体保养得很好,喜欢与朋友一起吃饭,晚上要一直坐到两点钟,有时还喝一两杯葡萄酒。一天很迟了,大约已经三点钟,我与他一起回家,路上得经过勒佩勒蒂埃街。歌剧院灯火辉煌,一些戴了丑角面具、穿着宽大衣衫的人裹紧了围巾正在入场,龙骑兵和警察挤满了过道。我以为别尔纳茨基会拒绝,故意逗他:
“机会难得,我们进去瞧瞧,怎么样?”
“太好了,”他答道,“我已有十五年没参加化装舞会了。”
“别尔纳茨基,”我与他一边挤进过道,一边开玩笑道,“您什么时候才老啊?”
“教养良好的人年纪会大,”他笑笑答道,“但永远不会老!”
他终生保持着这样的性格,最后,作为一个修养良好的人,在安静的气氛中悄悄告别了生活:他早上觉得身体不舒服,晚上便死了。
别尔纳茨基死的时候我已在伦敦。我到达那里不久便开始与一个人接近,他留给了我宝贵的记忆,他的棺木也是由我和别人一起抬进海格特墓园的,这便是沃尔采尔。在那时跟我来往的所有波兰人中,他是我最喜欢的,或许也是与我们的对立情绪最少的。这不是说他喜欢俄国人,但是他对事物总是抱着合情合理的态度,因此全盘否定和狭隘的仇恨心理与他是无缘的。我与他最早谈起建立俄文印刷所的事。听完我的话,这位病人很兴奋,拿起纸和铅笔,开始计算费用,估计需要多少铅字等等。他推测了主要的订户,还介绍我认识了切尔涅茨基16,我们以后合作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