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5/9页)
他受不了听自己母亲、埃尔夫和格洛莉亚各种说辞。他们今天说那样很好,明天就说你是邪恶的,是杀人犯,是野兽。他们让你相信到会帮忙猎杀自己。他杀了德国佬没关系,但照顾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却会进监狱。一周前,他看着他们对着墙射杀波兰人——那三个勇敢地屠杀了一个德国小村庄里的男人、女人、小孩的波兰人,就在空军基地背后的手球场上。那几个可怜的混蛋波兰佬犯了个错误:他们在占领期开始几天后而不是几天前犯下的屠杀,因此他们没有被当作勇敢的游击队从将军手上获得勋章,而是上半身被褐色麻布袋罩着,被绑到水泥裂缝中竖起的木桩上,行刑队几乎站在他们头顶,从几英尺远的地方开枪扫射他们。你想怎么说都可以,你可以证明一万倍这样做的必要性,这样你杀我我杀你,而莫斯卡对这一切根本不在乎。他不是在看完波兰人后就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吗?
但他没法告诉赫拉,为什么他现在几乎是痛恨着他母亲、他的姑娘和他兄弟,无法告诉她为什么他会爱她。也许是因为她曾和他一样害怕,她和他一样惊恐于死亡;也许其实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失去了一切,他失去的是内心的一切,这一点她并没有。他痛恨所有的母亲、父亲、姐妹和兄弟、情人和妻子,那些他在报纸上、新闻里、颜色鲜艳的杂志上看到的,为他们死去的儿子,死去的英雄接受勋章,骄傲地微笑,骄傲地哭泣,专为这种场合准备勇敢的着装,表现出真正的悲伤,痛苦却甜蜜,因为它可缓解痛楚,和所有那些施恩的显要穿着一样闪眼的白衬衫和黑领带。他可以想象全世界都有这样的情景,敌人的所爱之人也一样,为他们死去的儿子和英雄接受同样的勋章,哭泣着,勇敢地微笑着,接受搁在缎子铺就的盒中的饰带金属片。忽然,他疼痛欲裂的脑子里出现一幅情景,所有那些吸饱胀大的蠕虫抬起白色的头,向显要们、母亲们、父亲们、兄弟们、爱人们鞠躬致意。
但不能指责他们,因为这是正义之战。的确是的,他想。但那个德国佬呢?那是个意外,真的是意外。每个人都会原谅他,他的显要们、他的母亲、埃尔夫和格洛莉亚。他们会说那么做是身不由己。蠕虫们也会原谅他。赫拉哭泣过,但她接受了,因为她一无所有。他无法指责他们中的任何人。但别试着告诉我什么是不对的;别告诉我我该看他们的信;别说因为人类是神圣的,拥有永恒的灵魂,所以世界不会终结;别说我该微笑对每个帮过我的狗娘养的客气,都打招呼。赫拉所有那些暗示,要对麦亚夫人和约尔艮和自己的朋友态度好一点,看家人的信,这一切都搅在一起。那不是任何人的错,为什么要指责他们还活着?
他觉得自己真病了,必须停下来,头天旋地转的,感觉不到双腿的移动。沃尔夫扶着他的胳膊,他靠在沃尔夫肩膀上,直到头脑清醒一点自己能继续走。
白影和阴影交错着穿过黑夜,莫斯卡抬起头,今晚第一次看到冰凉冷漠的冬月,发现他们正在巩特勒斯卡普公园绕着其中的小湖行走,冰冽的月光在湖面上闪烁,给黢黑的树挂上冷淡光线的网。就在他的注视下,巨大的深蓝影子冲过天际,淹没了月亮和它的光,现在他什么也看不到了。沃尔夫对他说:“你看上去非常糟,沃尔特,再走几分钟,我们在能让你舒服点的地方停一会儿。”
他们走进城,来到一个稍高于地面的广场。广场一角耸立着一座教堂,巨大的木门用木栓闩紧。沃尔夫带路,走到一个边门,他们爬上一条狭窄的楼梯到钟楼,与最高一级台阶持平的是一扇似乎从墙里挖出来的门。沃尔夫敲了敲,莫斯卡震惊地看到开门的是约尔艮。沃尔夫知道约尔艮绝不会相信我有那么多烟,莫斯卡想着,但他实在不舒服,根本不在乎这个了。
他靠到一面墙上,密闭的房间,约尔艮给了他一颗绿色的药和热咖啡,把药塞到他嘴里,滚烫的杯子递到他嘴边。
房间、约尔艮和沃尔夫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恶心感离开了莫斯卡的身体,他能感到冷汗流过全身,淌到他大腿之间。沃尔夫和约尔艮带着了解的微笑看着他,约尔艮拍了拍他的肩,和善地说:“你现在没事了吧?”
房间很冷,很大,四四方方的,有个非常低的天花板,一个角落被刷成粉色的木隔板隔成一个格子间,上面贴满从童话故事书上剪下来的插图。“我女儿在那后面睡觉。”约尔艮说。他正说着,他们就听到小姑娘呻吟着醒过来,然后开始轻声哭泣,就像她孤零零一个人,连自己惊恐的声音都会惊吓到自己。约尔艮走到隔板后,出来时怀中抱着他的小女儿。她被裹在一床美国陆军毯子里,她湿漉漉的眼睛严肃地看着他们。她有着纯黑的头发和伤感成熟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