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粥
大概是元庆末年或仁和初年(877~889)的事。总之时代在这故事里并没有很大的作用。读者只要知道是平安时代[1]——时代背景是遥远的从前就行了。那时候在摄政王藤原基经手下的侍卫中,有某位五品武士。
我也不想写“某位”这么敷衍的称呼,很想弄清楚这人究竟叫什么,是哪里人。奈何找不到记录。应该是个不值得留名青史的普通人吧。毕竟史书作者们对平凡人或事不感兴趣。这一点倒跟日本自然派作家们不同,王朝小说家们并非闲人,不会关注不重要的人事。总之,藤原摄政王手下的这位五品武士就是这故事的主角。
五品长得其貌不扬:矮个子,红鼻子,眼角下垂,稀薄的胡子长在瘦削的脸上,下巴出奇地窄小,嘴唇嘛——算了不说了,真要细数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我们的这位主人公五品的形容有着天生的猥琐。
没人知道这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来侍奉藤原摄政王的。反正是有很长时间了,他总是穿褪了色的褂子,戴着一顶皱巴巴的乌纱帽,每天不厌其烦地重复同样的工作。谁见了他,都不会想到他曾经的年少时光(五品已经四十多岁了)。反而觉得,单看他那通红的鼻子和寥寥无几的胡须,生来就该在朱雀大街的十字路口任凭风吹雨打。上自主人藤原基经,下至牧童,都这么觉得,没人怀疑。
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会遭受的待遇,大家可想而知了吧。在其他武士的眼里,五品连只苍蝇都不如。不管是有级别的还是没级别的侍卫,加起来有二十来个人,都对他的进进出出出奇地冷淡。五品吩咐他们做事的时候,他们也当没听见继续闲聊。对他们来说,五品就好像空气一样无形,他们就当看不见。手下们尚且如此对待他,更不用说侍卫长等长官了,不把他看在眼里更是自然的事。他们对待五品表情冷淡,却好像藏着小孩子似的无聊恶意,做什么都只是打手势。人使用语言是有原因的,手势也有表达不出意思的时候。但他们都觉得那是由于五品没有悟性造成的。因此当他们交代不清的时候,就会上上下下打量五品,从他歪掉的乌纱帽到快破掉的鞋后跟,然后嗤笑一下,转身就走。即使面对这样的对待,五品也从来不生气。他太懦弱了,对一切不公正都没有感觉。
尽管如此,那些同僚武士还要来寻他的开心。年长一些的武士拿他丑陋的样貌编成戏言逗乐,年轻一些的武士也经常拿他当笑料。他们甚至当着五品的面嘲笑他的鼻子、胡子、帽子或者褂子。不仅如此,他们还拿五六年前就已经离开他的前妻那突出的下嘴唇说事,甚至还翻出与他前妻有绯闻的花和尚的事说笑。他们对五品做的恶作剧有时候非常恶劣。这里都无法一一说尽。不过,只说一件:他们偷偷喝掉五品的竹筒里的酒,然后装尿——从这样的事,就能想象到到底有多恶劣了吧。
可是,五品对这些还是毫无感觉。至少在别人眼里他是无动于衷的。他从没有闻言色变,总是轻抚自己稀疏的胡子,继续做着该做的事。然而,同僚们的恶作剧却越来越过分。头发上被贴纸片,草鞋被挂到刀鞘上时,他只是堆起似哭似笑的脸说:“你们不可以这样!”听到他这样说的人,不管是谁都会产生短暂的愧疚。(受捉弄的人不止五品一个人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会借五品的声音和表情,谴责他们的无情。)这种愧疚感虽然模糊,但却瞬间直达他们的内心。但是很少有人能一直保持这种心情,这其中有一个无品的侍卫。他来自丹波国[2],是一个才长出胡子的年轻人。当然这年轻人一开始也像其他人一样看不起五品。然而,有一天听到五品说“你们不可以这样!”之后,就一直耿耿于怀。那以后他再看五品就感觉不一样了。从五品那营养不良、气色不佳、丑陋不堪的脸上,他看到了世间的迫害。每次看到五品的遭遇,他都会想到世间一切本质上的卑劣,而那通红的鼻子、可怜的胡须,就像一丝安慰,投入他的心底。
然而,也只有这一位年轻人这样想。五品还是活在周围的鄙视中,不得不过着像狗一样的生活。首先,他连一件像和服一样正经的衣服都没有。他只有一件蓝色的褂子和一条同色的裙裤,现在都已经洗得发白了。褂子的肩部有点下滑,线做的菊花状的饰物也已经有点褪色了,裙裤下摆的地方破得尤其严重。没有穿衬裤,露着两条细腿,即使是不爱说坏话的人见了也觉得很寒碜,像瘦牛拉破车。而且佩戴的大刀也很普通,刀柄的扣子很奇怪,黑色刀鞘上的漆也掉了。鼻子通红,趿着草鞋,驼着背,在寒冷天气的映衬下显得驼得更厉害,走路的时候还东张西望,迈着小碎步——这样一副形象,连路过的小贩都看不起,也不是没道理的。接下来就有这样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