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7页)

战争爆发了,埃尔诺应征入伍,他依旧一言不发,动作笨拙,旅行袋里塞满了香烟和巧克力,仿佛是动身去郊游。我们告别的时候,他只站在门口说了声“那好”,尴尬地微笑,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好像只是去邻居家串门,没有必要说什么。他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这般紧张,想来,他只是出去一小会儿,去前线作战。他最怕的就是与人亲吻,无论是跟我母亲还是跟孩子们;他憎恶这类表达情感的家庭场景,不喜欢吻别。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战争中最折磨他的就是这个告别的场景。我们充满惊恐地将他团团围住,孩子们感觉到了埃尔诺的矜持,默然无语地送他到台阶,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埃尔诺自己更不会想到:我们都爱这个胖硕、忧郁、患病、笨拙的人。这种爱突如其来地从我们心底涌出;这种情况在这个家庭里确实很罕见。我们都被他吸引住了,在此之前,家人之间还从来没有谁彼此吸引过。埃尔诺迈着缓慢、蹒跚的步子投入了战争,我们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了他好久,我们敢打赌,即使天塌地陷,他也不会在路口回一下头……大家都很清楚,期望他这个“逃跑者”在上前线时在街角招手,期望他向“儿女情长”投降,这怎么可能啊?!他走了,没有回头,我们站在大门口哭了起来,并且报复性地大笑,说这个四十岁的埃尔诺简直是个孩子。你看啊,哈哈哈,他就这么上了前线,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里头塞满了羊毛护腕、巧克力、温度计、望远镜、带酒瓶起子的便携式折刀和所有打仗时必不可少的东西——因为,他在德国生活的这些年,被培养成了一位一丝不苟的严谨男人——即使给他金山银山,他也不会回头看我们一眼的,哈哈哈,因为他是这样害羞!但是我们知道,他也很爱我们——上帝可以做证,我们所有人都跟埃尔诺相处得很融洽,就连女仆们也跟他很好。尤其是,他是这个家里唯一懂数学的人;现在他走了,留下了我们,晚饭后再没有人举办有关原子爆炸的讲座了。

有一天,他回来了,就跟他离开时一样地体态笨拙,步履蹒跚,只是脸色和头发更加苍白。“那好”,他嘟囔了一声,随手将背包扔到地上,脱下皮大衣,跟家人依次握手,跟我最小的弟弟也握了手,当时我弟弟只有七岁——埃尔诺既很热情又很拘谨地跟我们每个人握了手,眼睛在镜片后紧张地眨着,因为看得出来,他担心有谁会拥抱他或亲吻他。我们觉得,我们应尽可能地尊重从战场归来的英雄的歧见,因此没让自己的情绪大爆发。埃尔诺以他自己的方式结束了战争;他意识到在战场上拼命没有任何意义,于是脱下了军装,退役回乡。他不管做什么,都采用这种我行我素的方式。现在,他厌恶了战争,准备去瑞士,当然,他想重新组建一支乐队。在生活最重大的转折关头,他是那样地心平气和,似乎只要他心意已决,自觉自愿地想去做一件事,无论是至高无上的国家权力,还是翻天覆地的世界秩序,都无法改变他的意愿。战乱之中,埃尔诺目的明晰地一意孤行,有一天他真的去了瑞士,组起一支乐队,在一个名叫圣莫利茨的饭店里给家人写了几行温暖的问候语。即便生命的空间受到历史的禁锢,他仍尽其所能地我行我素。他认为,上等人有权利这样做。

一方面,埃尔诺跟大历史的宿命拼命抗争;另一方面,他未能跟另一个与自己个人生活历史相关的卑微宿命达成和解。直至生命的最后几日,他都在咖啡馆里弹钢琴,在瑞士和德国小乐队里为那些乡巴佬演奏。虽然他为那些人服务,但却从骨子里鄙视他们。每年冬天,他都回到圣莫利茨饭店,就在这家饭店,我经受了生活中最为特别、怪异、困惑不安的羞辱,直到今天,这种羞辱都不能因时间和距离的阻隔在我心里消除。当时,和平已经岌岌可危,我正在法兰克福读大学。有一天,埃尔诺把我叫到圣莫利茨饭店。我早上刚收到他的来信,中午就已经启程上路。我从来没有去过瑞士。出门时,我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系上新买的领带,就在那次,我平生第一次买了一套睡衣,因为我准备去一个“大世界”,担心在高雅的圣莫利茨饭店让埃尔诺为我感到羞窘。我有镁光灯紧张症。在我的印象里,瑞士就跟舞台戏剧一样不真实。我在下午六点抵达目的地,埃尔诺在火车站接我,他光着脑袋,披着斗篷,在没有系紧的斗篷下,可以看到白色的夜礼服和白色的领花。他脸色苍白,带着尴尬的微笑;也许,他又在担心我想吻他。然而,埃尔诺的盛装吓了我一跳,燕尾服和领花;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埃尔诺是我们将去的高雅饭店——圣莫利茨饭店的雇员,就像大堂的服务生一样,埃尔诺每天不得不身穿这身工作服。接到邀请时,我忘记了埃尔诺的生活环境,在整个途中也没有多想;可是现在,我必须面对这个事实:埃尔诺并不是那位住在圣莫利茨饭店里避冬、出于高兴邀请在附近城市读大学的小外甥前去住几个星期的布尔乔亚舅舅,而是一位贫困的无产者,他在高大、堂皇的饭店里只能走仆人专用的楼梯,和跑堂一起用餐,靠客人给的小费谋生……我心里感到很难受,因为我喜欢埃尔诺。我尽量表现得没有偏见,态度亲热,但却骗不了埃尔诺敏感的耳朵。他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犯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无可挽回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