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17页)
这个人是我乐观开朗、放浪不羁的外祖父的大哥,我母亲最年长的伯父。跟我母亲家族的所有成员一样,我的这位大舅公也是摩拉维亚人,但他自小在奥地利长大,从身心上讲,他都觉得自己是奥地利人。或许,他是这个家族里唯一一位用无私和善良之心对待我母亲的人。有一次,他带这个小姑娘去了摩拉维亚,让她看了我外祖父的磨坊。在我母亲可怜、不幸福的童年时代,留给她唯一的美好记忆,可能就是那一次旅行,就是她跟这位既有名又有钱的大伯父一起度过的那几个星期。他们先去了伊赫拉瓦[78],看望了一家住在伊赫拉瓦市中心广场边一幢漂亮楼房里的亲戚。当时,大伯父有一个弟弟住在那儿,家境富裕,留在摩拉维亚,买了一幢大房子,在那座富有的城市里算得上是一位有威望的市民。就我母亲而言,那次旅行是对她自尊心的一种呵护,削减了她在童年时代萌生出的卑贱感,让她知道在自己的家族里还有几位令人尊敬的亲戚,在维也纳生活的马伽什大伯父,家境富裕、住在市中心广场的伊赫拉瓦亲戚。拂晓,他们离开了摩拉维亚城市,翻山越岭,见到外祖父那座建在一块空地上的磨坊。大伯父穿着一件庄重的黑色风衣,牵着侄女的手走在林间小路上,一边走一边讲小时候的故事。那时候他和他的弟弟们,其中包括我的外祖父,每天拂晓都要沿着这条从磨坊通向城里的林间小路步行几公里去上学。我们从生活赐予的厚礼中汲取信仰与善良,许多时候,只是这样一些无意中偶得、貌似无足轻重的礼物,就像我母亲在摩拉维亚山林中探访我外祖父磨坊的那次清晨散步。那天,大伯父的心情也格外舒朗,这位蓄着长髯、受人尊敬的长者声如洪钟。关于那次在陌生山林里的清晨散步,关于知道自己家族的存在和自己的归属之后油然而生的幸福感,我母亲讲述过许多次。当时,住在磨坊里的已是外人,可他俩还是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大伯父带我母亲看了他们小时候的秘密乐园、独特的地理风景和破落家族的昔日疆界。在单身汉的私巢里,或许有不少年轻女孩能够得到温情的关爱——我对马伽什大伯父的清教徒生活始终感到不解——从没有人听说过任何关于他的英勇事迹或感情故事,他把秘密带进了坟冢。他以自己笨拙、蹩脚的方式试图帮我母亲减轻童年时代留给她的阴影。我母亲的童年记忆还没有完全毁掉,马伽什大伯父尽他所能,能挽救出多少就挽救出多少。他是一位出色的教师,一个好人。
他非常富有,全家人都怀着期待和尊敬仰望他。我们既不敢写信打搅他,也不敢前去看望他。不过,有一次我们还是在维也纳看望了他,那次过程复杂的造访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感觉像闯入巨人国。就连“大伯父”这个词,一提起来都让人带着巨大的想象,这个半神的造物以非同寻常、不成比例的庞大之躯凌驾于我们头上:大伯父“特别”好,大伯父“非常”有钱,大伯父是“欧洲知名”的法学家和教育家,大伯父会讲“所有的语言”,他的名望“极高”。一句话,他是家族里的超人,只有怀着宗教的虔诚才可能接近他。我们就是怀着这样的情感穿着节日盛装、膝盖发抖地到特蕾西亚学校找他。大伯父坐在饭厅里,身材非常高大。他穿着睡袍坐在餐桌前,用一个比平常的杯子大好多的陶瓷缸喝早餐咖啡,用汤勺在陶壶一样的杯子里搅着白糖。他所使用的其他物品也都尺寸独特,大得夸张,跟家族大人物的身份十分相符。不过他有些耳背,我们扯着嗓子谈话;我怀着孩子的惶恐偷偷发现,这位大舅公跟其他老人一样听不见,要想让他听见我们说的话,必须大声嚷嚷。我们浑身僵硬地坐在他周围,看这个大人物吃早餐。
后来很长时间我都以为,当时大伯父在维也纳使用的物品之所以感觉尺寸大得夸张,只是出于孩子的侏儒视角;但是在他去世之后,家族分配遗产时,有一只那样的陶瓷缸到了我们家,拿在手里,我们都惊讶于它的尺寸。陶瓷缸短粗,非常深,感觉像是一只汤盘。大伯父肯定是一位与众不同的人,他用另外一种与一般的同时代人不同的尺度评判好坏、社会与家庭、钱财和使用的物品,他有自己的生活准则,无论在环境、思想、道德,还是判断方面,他都可以独立于世。那个时代偏爱这种古怪的家伙,那是独特思想、个人主义世界观的黄金时代。大伯父作为社会主义的一位非职业先驱,当然不是“集体”的人。他能够自由表达自己的身心,在他与众不同的外貌和内心里,均能我行我素,做一个在品行方面都非常可爱、自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