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7页)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秘密,因为他利用我们在维也纳看望他的机会,让我了解了一个奥地利伐木场的机械设施。看来他真是一位无可救药的教师啊,他认为我这个家里年龄最小的后生有必要在离开维也纳之前获得一些“实用知识”。吃早饭时,他皱着眉头看了我许久;下午,他拉着我的手上了有轨电车,我们一起去了维也纳郊区,沿着荒僻、残破的街道步行到一个蒸汽锯木场的大门口。在办公室里,他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说了自己所有的头衔,向略感意外但还是满怀敬仰洗耳恭听的经理介绍说,他想让远道而来的孙子了解一下蒸汽锯木的技术手段。经理显然很吃惊。我非常害怕。整整一路,大伯父都紧攥着我的手不放,好像生怕我会逃跑;现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跟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一起度过这个下午了,感觉有些沉重和倒霉。经理叫来技术负责人,让他带我们去伐木场,在那里我看到了在一个锯木场里所能看到的一切,既不多,也不少。蒸汽锯带着尖声的呼啸在锯原木;如果在更随意、更自然、不那么郑重其事的环境下,我很可能会对眼前的一切感兴趣,可是这样,我的手被大伯父的铁爪紧紧攥着,技术负责人的讲解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感觉自己很不舒服。我简直不能理解,维也纳有那么多的博物馆、动物园和其他景点,大伯父为什么非要带我来这里?非要我听技术负责人讲课?非要那个人在蒸汽锯刺耳的尖叫声中努力用很专业的语言对着大伯父的聋耳朵大声叫喊?那个大声呐喊的人,用手掌在耳朵后作卷筒状、带着满意的表情听对方讲解的大伯父,呼啸刺耳的蒸汽锯,维也纳日常的噪声和混乱,在那一刻将我团团围住,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晕厥。大伯父的话,蒸汽锯原理,生活,这个那个,我什么都听不懂!……我绝望地想。“这就是蒸汽锯吗?”大伯父大声地问,手掌在耳后做成个听筒,皱着眉头弯着身子,对技术负责人的讲解生怕漏掉一个字。“对,这就是蒸汽锯!”他突然转向我,操着教师诲人不倦的教导语气抑扬顿挫地告诉我。就这样,我们在大声的呐喊和讲解中参观了整个锯木场。之后,他带我乘有轨电车回到特蕾西亚学校,他始终没有透露,这次郊游是如何满足了他的教师荣誉感。那一次,除了大伯父的家和郊外的锯木场,我在维也纳什么都没看到。

他一辈子都在亲戚中间分赠财产。我母亲得到了两万福林,我们用这笔钱买了一栋“自己的房子”。我的那位嫁到维也纳的小姨也得到了两万福林;但是我父亲在几十年里一直向大伯父支付那笔预付遗产的利息,而维也纳的亲戚们则免付利息,他们像获取礼物一样获得巨款。在战争爆发的第三年,大伯父去世了,确切地说是饿死的;维也纳的亲戚们描述说,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将自己的一切都捐给了穷人,连副食票也捐了。

6

我的维也纳亲戚们整天都在弹琴。六个女儿轮流着拉小提琴,弹钢琴,甚至还拉大提琴,吹单簧管。她们把音乐之外所剩无几的时间,全花在了跳舞上。位于希特金区的那套底层公寓被音乐声、姑娘们的尖叫声和歌声震得嗡嗡作响。整栋楼都摇摇欲坠,十口人住在三间屋里:父母,六个女儿,后来在战争中阵亡的唯一的儿子弗兰茨尔,还有三十年前就已经很老了的老女佣玛丽,她只能忍着腿脚的疼痛挪着碎步在半地下室内潮湿、昏暗的厨房里为一家人做饭。楼后有一个狭长的花园,那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黄香李树、两棵只结杂交小核桃的老核桃树、一片野草莓矮丛和长在花园尽头角落的一株芬芳扑鼻的接骨木。核桃树周围摆着长凳和桌子,从开春到晚秋,这一大家人都在这里安营扎寨。男主人弗朗茨一天到晚地站在那儿,他是位画家,长发飘舞,脖子上系着艺术家的领花,长了一个小辣椒杨奇[79]那样又红又长的鼻子,戴着眼镜,总是满腹心事地盯着画架上刚开始落笔的油画布,同时听着从孩子们房间敞开的窗户里传出的小提琴或钢琴声……“不行,跑调了!”特鲁黛或玛尔塔的手下刚有偏差,老弗朗茨就扯着脖子大声喊。他同时培养六个女儿,画油画,跟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的老女佣玛丽或妻子罗莎争吵。希特金区家里的所有春夏秋冬都是这样度过的;生活就在这么悄然地流逝。

这一家人的生活过得相当拮据;他们没钱,只是在希特金区的公寓里、在奇思妙想中挣钱。许多要交的杂费,七个孩子的穿衣、教育和食品开销,我姨父买颜料、画笔和画布的钱,还有生活中不得不花的医药费,买衣服买书交房租,还要避暑度假,这一切都仰仗天上掉馅饼的偶然幸运。靠音乐和艺术是无法糊口的。姨父画了很多画。他为妻子和六个女儿画过各个年龄段的肖像,画完这幢房子和花园后,又画维也纳的公共建筑,画拉因茨和默德林[80]乡下的门窗;他为亲戚们画过肖像,还临摹过照片,画过一年四季的风景,画过他喜欢的所有花束;他看见什么就画什么,连地下室和阁楼都没漏下。在他的画上要什么有什么,大画家将生活中的一切都记录到了画布上。姨父的画作非常精美,手法细腻,用色敏锐,光影斑驳,景物和人物的布局比例和谐,第一眼看上去谁都会喜欢。这些画完美无缺,有大师的风范。但是如果仔细审视,在欣赏了我姨父的多幅作品之后,就会觉得画里缺了点什么。画里缺的就是他,我姨父自己。他是那么谦逊,那么内向,以至于不敢在作品里发声。他是艺术家,但从来不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