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0/18页)
7
我到鲁尔地区旅行,在夜色阴沉的风景里,工厂的玻璃棚顶闪烁着非自然的绿光,车站上有两名手持带刺刀步枪的塞内加尔黑人站岗。我烦躁不安。难道世界就这么简单?“成功”,“胜利”,只不过是个武力和权力的问题?在埃森火车站,眼看就要散架的破旧列车淋在雨中,法国人不会管理火车站复杂的扳道系统,运煤车冻在寒冬里,手持带刺刀步枪的塞内加尔黑人士兵实在忍受不了那些磨蹭怠工的德国铁路工人。埃森火车站的扳道系统,只有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才可能明白;不过这倒也安慰了我,一个扳道系统也能比“强权”更强大。在多特蒙德[176],我在漂泊异乡的埃尔诺舅舅那里睡了两晚,我住在阁楼,夜里跟他们去咖啡馆演奏。整个白天,我们都是睡过去的,醒后喝烈性的威士忌,吃威斯特法伦香肠;埃尔诺以计算积分为乐,晚上在小酒馆里为我演奏巴赫。醉醺醺的客人们出神地聆听,德国客人总能从夜晚的噪音里捕捉到巴赫的乐音,跟穿着猎裤的德国女跑堂一起被音乐感动得热泪盈眶……这种虔诚是何等的执拗和病态,正是这种义务般的专业素养,使德国人不分阶层、不论等级地关注“艺术”和印刷的字母,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人生际遇,他们都会列队致敬……拘泥于道德规范、下等阶层式恐惧、民众导师般自命不凡和对精神的忠顺虔诚,都跟对“军事演练”、克制、“纪律”的官能之爱一样以相同的温度在所有德国人的体内灼烧(许多年后,我从英国人那里懂得,这种自愿遵守的纪律和某种相对的自由一样色情!),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对年轻心灵的影响程度,至少会跟引发他们怀疑的程度相当吧?埃尔诺在小酒馆里为醉醺醺的、来自威斯特法伦的螺母推销商们演奏钢琴,那些人泪眼朦胧、满心虔诚地出神聆听,尽管带着某种让人听起来刺耳的虚假感觉,就像一个坏女孩在午夜后的夜总会里大聊特聊自己的母亲;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我在这些夜晚懂得了什么,懂得了德国人一些最秘密的隐私,至少就跟他们对于体制、纪律和等级的狂热接受一样,这也使他们“很德国人”……我认为,我开始理解德国人了。是的,就在那个多愁善感、教训深刻的夜晚后的黎明,两名多特蒙德警探到埃尔诺的住处逮捕了我,并且把我押到了监狱。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牢。他们一直盘问到中午才把我放了;原因很简单,就是觉得我很可疑,因为我年轻,又是一个外国人,留着长发,穿着天鹅绒领的外套;当时正值慕尼黑的赤色恐怖和柏林的斯巴达克事件[177]之后,他们从每个外国人身上嗅闻共产分子的气味。
他们中午放我出来,一位先生用很绅士的口吻向我道歉;那段时期非常混乱,什么都不可信,但通过我的各种证件,他们还是相信了我是一个市民阶层的大学生,一位出身良好的“绅士”……几小时后,我又在多特蒙德警察局上了一堂新的“德育课”。审讯者一开始气势汹汹,但遇到几个较为强硬的回答之后,以尴尬、内疚的情绪结束……我对警方审讯的国际技巧知之甚少,我本来以为,只有在“苏格兰场”[178]会给被审讯者上茶并让他坐在咖啡椅里;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谁用我这种声调回答警察的提问,肯定都会遭到殴打。起初,审讯者以进攻性的语调发问,但刚遇到第一次回绝就羞窘地苦笑,喉咙发紧,嗓音变软。之后只是逢场作戏,走一个过场。这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在德国人的言行背后,也有困窘和自我意识。
“这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在这本书里,每一行我都应该用这句话开头。我每天都是这样度过,“我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意识到了世界、星辰、跑堂、女人、痛苦和文学。我生活在这样一个阶段,一个年轻人陷入了某种强迫意念,觉得自己肩负着某项不可能由别人替他完成的个人使命。这是一种紧张状态,总是心怀忧虑,万一这个世界不是你所感觉到的那个样子该怎么办?并且陷入一种欣狂状态,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探索宇宙万物奥秘的美好使命责无旁贷地落到你肩上。我去了埃森,去了斯图加特,我在那里并无什么特殊事情要做,既不去博物馆,也不对公共建筑感兴趣。我坐在街边的长凳上或咖啡馆里,总是兴奋地窥伺,揣着一些复杂念头,不可动摇地坚信现在马上将要发生什么,这些事会对我的生活产生巨大影响。在绝大多数时候,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我的钱花光了。熬过漫漫长夜,我抵达汉堡或柯尼斯堡,我在那里显然无所事事,一点儿都不像“游客”,有时连房东和警察都感到纳闷。关于那些城市,关于那些令人兴奋的旅行,关于那些漫无目标的抵达,我最多只记住了几副面孔。在达姆施塔特[179],有一位理发师给我理发,并跟我争论起政治问题,他把我带回家,把我介绍给他的家人。我在他们家逗留了三日,直到我发现这家人——包括父母和两个孩子——都是精神病。但我自己就“正常”吗?每天晚上,我都像一个意外地得到一间游戏室做礼物的小孩子。在这间游戏室内,到处都堆着精心挑选、好玩的玩具,那是一个世界。在游戏期间(旅行,上大学,社交,这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具有某些游戏的元素),我有时感到一种特殊,甚至痛苦的责任感。我活得非常焦虑,就像一个人有意辜负某项生死攸关的重要使命。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只是此时此刻不知道从何着手。一个人需要花很长时间才会明白自己其实无事可做;一般在这种时候,他才终于开始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