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8/18页)

在莱比锡,我暂时为自己的德语水平感到自豪。雷曼是一位秃顶、矮胖的萨克森幽默家,他总是鼓励我,希望我成为布达佩斯名流。匈牙利有两类人名声很好,好士兵和好记者。德国人认为,我们至少能做这两个职业。但我的身份听起来还跟布达佩斯人不同,我来自菲尔维迪克,应该算是乡下人。我跟雷曼每天都在咖啡馆碰面(他心地善良,语锋犀利,总是不依不饶地挖苦萨克森人,极具杂文家天赋),他一脸严肃地问我:“您又在写诗呢?”他认为,年轻人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才能,因为一个人稍不留意,马上就会犯青春的罪——写诗。他想让我写文章,时不时地递给我五十马克。我在文章里描绘了莱比锡的租赁房,讲述跟萨克森人在饭馆里度过的一个夜晚,记录跟一位萨克森哲学家在大学的交谈。他给我布置家庭作业,让我为《龙》写一篇讽刺文章,命题为:“在莱比锡博物馆,在马克斯·科林格[170]的贝多芬雕像前的思考”。(莱比锡的批评家们认为,科林格“将古希腊美的理想”雕刻到了大理石里,但是在我看来,像某个人用萨克森口音说希腊语……)我满怀热忱、不偏不倚、行文自如地进行写作。在《龙》中,雷曼挖苦所有的人,包括给报纸出钱的家伙、漫画家和在周刊上做广告的广告客户。几乎每期都会登一些我写的短文;条件只有一个,我保证不投给莱比锡报社……在莱比锡官方的精英圈里,这份小报令人又怕又恨,就像在市民家庭夜壶里放苏打粉。虽然,萨克森人晚上在饭馆里脸红脖子粗地高声谴责,但他们还是要看。雷曼是我的第一位编辑,他有本事让人随心所欲地看世界,不管我把它看成什么样都没有罪。

我报名上大学,在文学系读了半个学年。这所专业学校隶属于报学研究院。很自然,研究院也由一位秘密顾问官[171]领导(威廉时代,在德国大学里留下了不少秘密顾问官),这位人称“枢密院顾问官布吕谢尔”的人早在青年时代,早在创始人莱奥波德·索恩曼时期就曾在《法兰克福报》供职。那些想在莱比锡大学“学习”写新闻的学生们,师从一位名叫约翰·克莱因鲍尔的哲学家。学院里有教学楼、规模庞大的图书馆、价值连城的藏书和成千上万份旧得不能再旧的旧报纸。我始终难以理解研究院的“教学计划”。秘密顾问官每天晚上都做报告,回顾德国日报的起源,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讲《十字报》如何初出茅庐就战胜了自己的众多敌手……

毫无疑问,这一切都带着文化史的性质;但是跟日常性的新闻写作没有关系,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及。

我听说,美国的类似研究机构通常会为事业心很强、有新闻写作天赋和从业意愿的学生们提供很多的实践机会;但莱比锡的研究院对此却严格禁止……有一天,顾问官得知我给雷曼的报纸写文章,他感到吃惊,并禁止我在没有得到毕业证书之前为那份报纸工作……我耐着性子去教学楼听了一段时间的课,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已对那里的课程厌倦透顶。学期结束前,哲学家克莱因鲍尔把我叫到一旁,劝我离开研究院。我们友好分手的直接原因,就是我应顾问官要求编辑了一篇关于《皮斯堡日报》编年史的论文;他本人,顾问官本人都认为这篇论文写得很蠢,事实也如此。我根本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我在《十字报》的旧报纸中花费时间?我学了半个学年,遭到劝退,因为我这个学生是个无可救药的榆木脑袋,最终我转到文学系的另一个专业,在那里听了半学年的“辩证历史观”,格茨[172]和弗莱耶尔[173]。

无论我自己怎么美化,我在莱比锡大学里都没学好,我在父亲面前感到失败的耻辱。父亲始终坚持说,既然我已下决心干这一行,怎么也要“拿个什么文凭”。从前,家人希望我也攻读法学,以后成为律师,接管我父亲的事务所。父亲并不希望我误入歧途搞什么报道;当然,当他在报纸上看到我的署名,他也很自豪,不过他要求我大学毕业。每个学期,我都要将记分册寄到考绍;几年过去,我慢慢变成了一位“老学生”,先后在家乡、莱比锡、法兰克福和柏林的大学里学了十个学期。我始终没拿到博士学位,因为我一点不觉得那个头衔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在我看来,那只是个没用的幌子,花两百马克我就可以买到这个学历,选一个平常的课题,比如,做一个半小时关于俄罗斯文学的自由演讲。一位大学生总共只需花半年时间,就能把博士学位搞到手,每个人都能从文学系毕业。我一学期一学期地在大学之间流浪,越来越不相信自己能在未来的职业生涯中用上我的“大学文凭”。有时我追随某位教师,有时给某位校长当助手,根据他给出的方向,在成山成海的资料中发掘某枚未知的箭矢;这种时候,我能一连几个星期都乖觉地坐在教学楼内,直到讲座窒息于讲演者的“体系”里。我意识到,我需要的东西,大概只能自己寻找,必须通过独立思考才能够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