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18页)
罗拉聪明地坐在车窗旁,望着欧洲沉默不语。在后来的现实生活中,也总是出现这种情况:我说话,她沉默。她和我出生在同一座城市。我们俩相识已久,可以追溯到神话般的童年时代,换句话说,我们只使用符号性的语言;从我俩出生的那天起,我们就共同呼吸同一座城市、同一个阶层、同一个人口密集的州的空气,当然,我们遇到的事情并不取决于我们。她用聪慧的目光眺望窗外,惴惴不安,因为她带着与生俱来的危机感来到欧洲,她知道,“她必须格外小心”。我则左顾右盼,坐立不安,口无遮拦地喋喋不休。她静静地听着,偶尔说一句这类的话:“在柏林要多买些漱口水。现在那里肯定会便宜一些。”我在过边境时想到的是,柏林的烟斗或长筒袜吊带会比巴黎便宜。假如她说的要买的是这些东西,会更合我意。
“欧洲士兵”走到车窗前,他们踱步的样子,就像家乡的老爷们晚上打完猎回家。按照英国人的习惯,行李都放在公共使用的行李车厢,不给凭据。我问他们,到了巴黎我怎样可以取回我的行李?“到时候,你指一下就行。”其中一位士兵回答,表情显得非常惊诧。
“他们会相信吗?”我问。
那人从嘴里取下叼着的烟卷。
“您说什么?”这位欧洲士兵不解地反问,带着诚实的想象和不大友善的傲气反问,“您总不会撒谎吧……?”
他用英语跟同伴说了几句什么,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不时怀疑地扭头看看。
2
火车开了,罗拉始终一言不发。大概她也感到好奇,但她只用审慎的目光眺望风景,似乎所有的变化与陌生都令她害怕。她在德国时没感到害怕,也许,她现在正为离开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感到遗憾;在那里我们行动自如,德国的城市,德语,那里的生活习惯,那个庞大的帝国,对我们来说是那么熟悉可信。在那里,我们往面包片上抹植物黄油,女士们戴着样子滑稽、小孩子式的皮帽子;但在那里,我们一起到雷恩哈特剧院看斯特林堡的《一出梦的戏剧》和《格拉夫·冯·夏洛莱斯》,看完之后我们觉得,世界上的剧院都差不多。我们觉得德语挺有趣的,我们的情绪也挺轻松(一个人要想了解一个民族的“不同之处”,还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还有德国人的住宅、华丽的服饰或我们住在那儿的亲戚,都会让人感到开心。据我们观察,虽然德国人观察世界的态度有几分戏谑,但又并不是不可爱。从本质上说,他们总是很真诚。这个大民族尊重所有的外国人,有点惧怕外国人,他们在我们面前显得局促和窘迫——的确,这话听起来有些古怪,在德国,我们这些风风火火的、可怜的匈牙利人,觉得自己是“上等的外国人”。我们看什么都聚精会神,心怀敬意。当然,我们都是名字里带“冯”[146]字的人,护照上标明了我们的贵族身份,在德国人眼里是男爵名衔;那些朴实的莱比锡和法兰克福饭店的店员们,根本不知道名字里带“冯”字的匈牙利人在我们的国家多如牛毛。
不过,我们在德国见到的熟人是有灵性之人;虽然我们在异国他乡,但感觉却像在自己家里。有一种文化的灵性,让人跨越了时间与疆界。在我们家乡,在考绍和整个菲尔维迪克[147]地区,我们有意识地,或许也不是完全有意识地,多少有点按照德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
我讲一口流利的德语,至少我自己认为,我在童年时代就已经讲得挺不错了。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国家的首都——布达佩斯刚好盛行匈牙利化,到处都是匈牙利风格,在新修缮的房子上画满了郁金香。在德累斯顿或魏玛,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像后来在法国、英国的城市里经常感到的那种陌生感: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不知道在墙后发生着什么,不知道人们吃什么想什么谈论什么,他们会不会像蝙蝠一样抓着悬吊的绳子睡觉?抵达柏林的那年,我二十一岁。在那个大得可怖的城市里过的第一个夜晚,在睡觉之前,在把自己被初来乍到的印象搞得疲惫不堪的脑袋撂到枕头上之前,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大得惊人,就像一个不同寻常的外地城市。”这句话听起来可能像个毛头小子那样没心没肺,但我心里很清楚,我这么写并非出于无礼,而是出于可怕的想象。我在二十一岁那年抵达了一座大得无边无际的外地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有四百万人过着外地人的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当时就已开始修建摩天大厦,在这里演出最完美的戏剧,在这里我第一次听到令我震撼的音乐,城市里到处可见各种富丽堂皇的大都市建筑;在神奇的工厂和实验室内,外国的天才们在做实验,聪明认真的德国人将全世界躁动、焦虑的灵魂都吸纳到一个系统内,使他们变得完美无缺——这是一座包容万象的世界大都市,无所不有,无所不容:民众、部件和领导方针。当时我二十一岁,被庞杂的印象搞得头晕脑涨,那只是我在柏林的第一夜,就感觉到自己抵达了一个大得无法想象的异国首府。不仅是我一个人感觉如此。当时,在德国战败后的第三、四年,柏林城挤满了外国人,下午,当我们在林登大道或库弗斯坦达姆大街上散步,大家彼此问候,就像在我们木碉楼相望的家乡或在外地小城的林荫道上悠闲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