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18页)
妇人怀着鬼祟不宣的目的讨好我。我住在她家的第三天晚上,她溜进我的房间诱惑我。我惊诧地看着她,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我整日在城里游荡,或在某家咖啡馆一动不动地坐几个小时,怯生生地品尝食物和饮料的滋味,我是那么孤独,仿佛在一座孤岛上。梅斯屠夫的妻子不能分担我的孤独。我喜欢这样的莱比锡,就像一座独一无二的巨大农庄,一座用钢筋水泥建造的农贸市场,在那里什么都可以买到:毛皮,南方水果,哲学,音乐,最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屠夫的妻子是阿尔萨斯[152]人,灵活好动,肌肉健壮,是一个矮个子混血后裔;她从法兰西母亲身上继承了讥讽、聪明、乌黑的大眼睛,那双令人难忘的法国女人的眼睛长在一张德国人的面孔上,闪烁着外邦人生动的光亮,仿佛它们待在那里只是作客。她想知道我的一切,她会偷走我的匈牙利语家书,怀着令人感动、难以克制的好奇心一连拼读几个小时;她从早到晚帮我刷衣服,摆弄我的书籍和纪念品;她总用窃窃的耳语跟我讲话,好像担心她的嗓音或发音会让我高贵的耳朵感到不适。出于一个娇贵少年屈尊俯就的友善,我接受了这种可怕的调情。我隐隐约约、并不经意地意识到什么,自己就像一个隐匿名衔的过客住在这里,住在他们中间,住在莱比锡的小巷深处;而在我的家乡,我习惯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环境,比方说,在饭厅里有立式壁炉,有一段时间我们还雇用帮工……
关于这个妇人的记忆,直接让我联想到传说中女巫厨房里的魔法考验,或许因为她是我第一个通过每个汗孔和每寸肌肤,通过她难以名状、无法克服、隐秘莫测的陌生感认识的第一个“外国女人”,第一个真正的“陌生人”;对于这种陌生感,即便感情潮汐再汹涌也难以消解,肉体接触再炽烈也无济于事:总存在一扇陌生的身心无法冲破的绝密大门,即使用亲吻也难以打开,难以撬开;这是最后的秘密,这是黄金法则。我不相信爱情是所向披靡、能用符号性语言解开种族秘密的世界语。无论跟哪个热情洋溢、激情充沛的苏瓦达人交谈,这种陌生语言的爱情也会结结巴巴。人用母语梦想所爱之人。我在这个陌生女人身边,在我认识的第一个异族人身边,感到一种复杂的无奈:我不能将自己全部地给予她,有些东西无法用拥抱表达,即使被翻译成亲吻或耳鬓厮磨,但其本意仍永远是我自己的秘密;所有女人的秘密都要用母语讲述,梅斯屠夫的妻子就是这样……她总是显得既有点神秘,又有点原始;早上,当她一脸虔诚地踮着脚尖将淡咖啡和黄油小面包端到我跟前,头上戴了一只花环,腰间缠了一条藤蔓,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戴花环的人,在后来的十年里,在青春时代——可能是唯一真正不羁、欢快的青春时代——缺少田园牧歌情调的痛苦岁月里,“陌生女人”那顶繁复、杂乱的花环缠绕到我的生活中。在我脑海里,女人张开臂膀拥抱我的记忆时常闪现,我至今记得梅斯屠夫的妻子古铜色的瘦胳膊既强硬又胆怯的用力搂抱。我就像一位途经此地的统治者,允许她围着我伺候,并且爱我。在很短一段时间里,在我们相识的最初阶段,她也并没向我索求什么。但是,在我搬到那里的第二个月,她和她的丈夫怀着某种印第安人的愤怒,在我的背后发起攻击。这种愤怒含带了陌生、另类和永远的不忠。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向我索要一把衣服刷的钱,在那之前,我对衣服刷的价格一无所知。
在我的莱比锡房东眼里,我的仪表可能有些令人不安。他们用淡漠的眼神不无反感地观察我,包括我的衣服、我跟萨克森人略有不同的发式、我惹人疑惑的生活方式。出于城市小市民心态,他们心怀嫉恨地接受了这个没精打采、言行放纵的年轻人。我出没在一个狭窄的小圈子里,大学,几家咖啡馆,还有一个匈牙利年轻女演员的“艺术家沙龙”,那里聚集了许多容貌美丽、内心细腻的姑娘,仿佛在祭拜“地灵”。想来,她们在现实生活中也跟在剧院舞台上一样扮演露露[153]——怀疑一切,对一切感到陌生。我随身带了好几套西装来到德国,每件衣服都是天鹅绒领,里面配一件黑衬衫……莱比锡的母亲们,抱着孩子站在窗口盯着我看。在我动身之前,父亲给了我三个月的生活费,可是我在第一个星期,就把这笔可观的费用花掉了大半,我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花的,都花在了哪儿。——我想,我买了英国香烟、书和咖啡……品尝萨克森烹饪的美味佳肴;在最初几个星期,我主要靠黑咖啡和大学隔壁的费尔斯咖啡馆卖的一种名叫“年轮”的糕点度日。接下来的三个月我生活窘迫,处境变得越来越戏剧化,冬天,我开始节食。最先,我卖掉各种天鹅绒领衣服,总共卖了二十多件。第二年我是这样过的:东游西荡,四处流浪,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饭店到租赁房;每天只穿一件西装,这件破了我会扔掉,然后再做一件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