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7页)
罗拉的表妹们三天两头泡在酒吧。没有人在乎她们在这些化装晚会上的经历。她们的父母不在乎,她们后来嫁给的市民丈夫们也不在乎。对父母来说,已经成年的女孩们一个人在夜里游荡,直到天亮才衣裙皱巴、花环歪斜、发绺散乱地回到家,这很自然。简而言之,在化装晚会上发生的事情什么都不算;只有在白天——在苛刻的市民生活中,在符合全部规矩、章程和严格仪式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才算数。这种不言自明的约定是说,女孩们的性自由一直持续到出嫁之日。这些柏林的女孩们,在疾风骤雨般的化装晚会后,带着天真无邪的羞涩嫁给在酒吧里遇到的某个舞男,摇身变成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这些女孩说起肉体之爱,就像谈论某项工作任务。后来,她们有一天退缩到婚姻里,结束了她们的爱情生涯。
对于家长们的自由主义态度,我一直未能找到恰当的解释。在这些柏林的市民女孩中,绝大多数都像罗拉的两个表妹,有着极其严格和精心的家教。在言谈中,父母们很难说出什么淫词秽语或轻浮的笑话。但是,他们对女孩们在走马灯般赶赴的舞会上偶尔怀孕,却又觉得再自然不过。那是一个有趣的反常世界;而且,不可救药地陌生。
8
初春,我们结婚了。我十分郑重地担负起一家之主的义务。首先,经过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我买了一只鞋柜。我为了买这件必要、有用的家具,花掉了准备用来置备全部家当的钱——几百万或几千万,鬼知道花了多少。之后,别的我什么也没买。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硬木做的、对开门的鞋柜,里面能装二十四双鞋。几周之后,就在通货膨胀爆发之前,我们在动身去巴黎时将这只鞋柜送给了柏林的房东。我们若把它带到巴黎,不仅太麻烦了,而且毫无意义,因为我们总共只有三双鞋。
不管怎么说,我这样解释我买鞋柜的行为:我尽了自己所能尽的力量,我准备过神圣的生活,准备让罗拉过可以保持品位的舒服日子。她也是这样感觉的。我们把鞋柜摆在房间的正中央,里面放了三双鞋,由此开始了神圣的生活。我一大清早就离开家门,因为我觉得自己必须去找工作,应该做点什么事。从我们婚姻开始的第一刻起,我们就身无分文。的确,在那个时候,钱在柏林也不算什么,我们的口袋一天比一天被印满百万数字的纸钞塞得鼓鼓的。从某种角度说,“生活问题”简化成了某种真实的意义。我在早上离开家门,就像一位远古的农夫、猎人或渔夫,脑子里在使劲地琢磨:怎么能在戈壁滩上搞到一块黄油或几块甜点?我的家人并没把我们的婚姻当一回事,我们想住在哪儿,想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他们完全听凭我们自己选择。他们等待这桩可笑的、孩子式的婚姻结束,他们认为我俩的婚姻维持不了几个月。有一段时间,他们在信中并不明言地暗示我,我可以在维也纳,在一家银行里谋到一个职位。这种机会让我震惊。我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将在维也纳或别的哪个地方的银行里供职。我并不想找任何职业,尤其没有想过当“退休者”。我心里暗想,我已经有一个自己的职业,要做一辈子的职业,我已经有了一份工作,虽然“收入”不多,但完全可以够我花的。
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们的钱比后来更少;但是在当时的德国,没有人那么在乎钱。在那几个星期里,我在柏林的朋友们都在炒股,自然挣了很多钱。很多人不久前还付不起房租,转眼就在选帝侯大街或西区的小巷里购买位于街角的整幢房子。这并不需要你有什么特殊的知识:一个又饿又渴的外国人,只要张开双臂站到证券的尼加拉瀑布前,你手里能抓住多少就能抓到多少。人们在遥远、隐秘的地方工作,柏林的投机者们对这样的工厂一无所知,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工厂在生产什么,他们只需站到银行分行交易台的铁栏后,或委托代理人购买这样或那样的“证券”——的确,买东西的时候连钱都不用付,而是使用某种贷款。“证券”那天还值十万,第二天就会值三倍或三千倍……每个人都有“贷款”,每个不工作的家伙都能搞到钱。但是绝大多数人,那些劳动者们,在这场风暴中愚蠢地踉跄,用呆滞的眼神盯着一个土豆或一只破鞋底,仿佛是看祭坛上的圣物。我没有钱,所以也从来没炒过股,我瞧不起这种赚钱的方式,甚至觉得厌恶。在我看来,即使玩纸牌也比这种光天化日下的集体抢劫要道德得多。我没有“证券”——我想,在那段时期内的柏林,只有诗人没有“证券”。
我给一家考绍和一家艾尔代伊[228]的匈牙利报社投寄文章,都是一些抒情短文,我就靠他们支付给我的几张外国纸币养家糊口。罗拉无条件地相信我,她相信我懂得该如何生活,认为我在解决烦琐复杂的日常俗事方面极其聪明,很有经验。但是很快她就明白,我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狂风在我们头顶呼啸,我们在暴风雨中惊恐地活着——勉强地活着,我们怎么能够在这里“开始”?我能做出什么样的计划?一个人在这里能干些什么?什么命运在等待着我们?这个“家”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从家乡传来的消息也令人震惊,让人难过。哪里能容下一位诗人?哪里都不能。那段时间,我跟德国人中断了联系。我没把手稿寄给德国报纸,我在我的德国编辑面前感到羞惭,况且,给他们投稿也挣不到钱,他们付的稿费不等我从银行里取出拿到街上,就在我手中变成了废纸……罗拉待在家里,我从早到晚在城里游荡,绞尽脑汁挣钱。但是绝大多数时候,我只能买些糖或书,神情沮丧、一无所获地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