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3/17页)
不管怎么说,在我们婚姻的头一年,我们在柏林的所作所为都是一场彻底绝望、惊恐万分的“过家家”游戏。我根本不清楚,供养一个陌生人,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何等巨大的责任!我更不清楚,一个人无法靠近、无法改变的秉性到底是什么。在这段时间里,我总是不停地需要很多人。在我的同龄人中,大部分人都相继紧跟地逃进这孩子式的婚姻里。我们不惜代价地想在我们头上支起一片屋顶,建一个“家”,用我们笨拙的手为孩提时代未能感受到的家的浪漫,拼凑一个扭曲变形、粗陋不堪的顶替品。这一代人在所获得的所有“体验”中唯独缺少的就是家的体验。我们在国外租住的房间建了一个家;有鞋柜,没有“前景”。不过,在那个时候,我的生活能有什么“前景”?在柏林大学的名册里,始终保留着我的名字,我已经当上了“丈夫”和“养家者”,但我还是在期末偷偷地跑到林登大街的尽头,报名上了半个学期……只是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我拿一个文凭能干什么。不管我往哪个方向看,前面都是漆黑一团。身后是战争和革命,眼前是政治和经济的颠覆,是“价值再评估”的混乱时期,最流行的是口号。我们在这样的机遇中“建立家庭”。许多年里,我从来不能肯定自己从哪里能挣到下两个星期的房钱,我们会不会有吃午饭的钱。跟在家乡相比,这是另一种贫困。在家里,人们的日子过得很穷:没有钱,命运不好,但至少有一个可以栖身的小窝,也总能有一小块面包吃,哪怕又干又没味。可是在国外,陌生的巨人扼住我们的脖子。我们生活在焦虑、惊恐、无助的世界里。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从这个“家”,从这个拼凑的、孩子式的家的责任前连滚带爬地逃离。
罗拉在方方面面都很“节俭”。她把省下的马克存在一只旧雪茄烟盒里,这些马克到了第二天连面值的十分之一都不值。当德国的中产阶层和工人阶层,总共六千万人,一天又一天地丧失一切,她却毫不动摇地认真推敲,我们是坐地铁,还是坐电车,估算哪种交通方式最便宜。我怎么跟她解释都没有用,在排山倒海的大毁灭里,这种审慎改变不了我们的命运——当数十亿计地砍价时,亿就变成了零头。慢慢地,我让她懂得了这个“零头”的含义,我也自我封闭起来。
10
我在法兰克福开始喝酒;到了柏林,我变成了正经八百的酒鬼。二十一岁时,我就已经习惯,让女仆每天早晨端一杯咖啡和一瓶白兰地、威士忌或小茴香酒,到了晚上,这瓶酒我会喝完最后一滴。我绝望、厌世地醉饮。我用最烈的白兰地开始一天的生活,然后用伏特加结束。我总是醉醺醺的,在那些年,我需要那种半意识状态。某种日子开始了,而这种日子离开了麻醉品就无可忍受。为什么一位健康、并非没有教养、不管怎么说都很娇气和讲究、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要让人给自己送白兰地?这不可能还有另一种理解。正像俗语所说,“世界展现在我的面前”。没错,我周围的人也都酗酒。在我法兰克福的朋友圈里,大部分都是内心相当细腻的人;作家、艺术家、所谓的唯美主义者,他们都从上午开始就痛饮白兰地。有好些次,我心怀好奇地观察我的那些熟人们,他们都是自然而然地酒精成瘾。德国人,其实是一个明智的、奉行市民道德的高尚民族,那些年的生活让他们实在难以承受。很少有人为了醺醉饮酒。一个人遭受各种伤害,有一天他再也承受不了,这个时候,他开始饮酒。
我在真真确确的白兰地氛围里开始饮酒。在家乡,人们轻饮小酌:我从来没看到父亲和他的朋友们醉过,然而葡萄酒每天都摆在桌子上。像我们这样每天都喝白兰地的人,在家乡人眼里算得上酒鬼了。德国人饮酒,根本没有感染我。在法兰克福,在“卫戍营”附近的一家荷兰人开的白兰地酒馆里,城里高地位、有名望的酒徒们每天上午都在那儿聚饮。上午十点,他们已经开始用大肚酒杯灌杜松子酒。我一脸苦相地坐在他们当中,根本就觉得不好喝。在这里,我第一次在德国人中看到酗酒的犹太人。在那之前,我觉得犹太人鄙视那种为了自己的“盲目”饮酒。在这里,在大学,在兄弟会[230],那里接纳了他们并且容忍他们,他们怀着痛苦的自尊向酒精求助。在大学,我们所有人都饮酒,德国人,外国人,一呼百应;我们脸色阴郁、情绪厌恶地饮酒。当我意识到自己时,我已踯躅在酒气熏天的世界里。
显然,我是个有病之人,因此更没有能力承受什么。周围人只需把酒递到我手里;假如他们没在法兰克福教我饮酒,那么在大学或其他什么地方,在无论我浪荡到哪儿都颓唐散漫的社交生活里,很可能我会直接逃入其他种类的麻醉品里,也许会去寻找比酒精更加危险的镇静剂。的确,光喝酒并不能使人镇静。我记得有一年,我二十岁到二十一岁那年,每天晚上,准确地说是每天早上,连酒精也不能让我入睡,每天睡前我都要吃鲁米那[231]。焦虑感和强烈、抵抗的恐惧想象压倒了鲁米那的催眠作用。我吃鲁米那入睡,感觉就像晕厥一样;在深沉、无梦、滞闷的睡眠之后,我没精打采地醒来,立即去抓白兰地酒瓶。在这种生活方式下,再坚韧、再健康的年轻人也会很快变成一副烂皮囊,当初我也非常健康。我真不理解,我的内脏和神经是怎么承受的?事实上,我看上去根本就承受不了……但是,这种生活方式,这些一度滥用的麻醉品,还是帮我度过了生活中的许多危机时刻。现在我肯定地知道——这一点有许多细碎的符号记忆可以确凿无疑地证明——在那段时间里,我生活在慢性的生命危险之中,只有酒和毒品可以消除这种危险。比方说在德国,我不管白天黑夜都总是攥着一把上了膛的左轮手枪;如果我睡觉,手枪就躺在床头柜的大理石桌面上;我揣着左轮手枪去咖啡馆,去编辑部……为什么?我害怕谁?谁也不怕,我是怕我自己。在深埋的、优雅的、可以触及的记忆背后,有着某些令人无法忍受的羞辱记忆折磨我;有的时候,我一“想起”这些,这种羞耻堵在我的喉咙,就像受到身体攻击,被人蹂躏,扼住喉管,我阵阵作呕;准确地说,是我的身体想起了在某个场合我不能找到关联的记忆。这种耻辱究竟是什么?我到底在哪儿受到的伤害,让我承受如此的羞辱?我不知道。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但是有一天,我能够忍受了这些记忆,不再痛楚,不再出现那种身体的不适感和无法忍受感;于是我不再需要安眠药,我跟酒的关系也变得较为健康,较为愉悦。离开麻醉品,生活难以承受;那些一旦离开助行器就无法保持身体平衡的人们,即使在今天也会对那些工具心怀感激,同时又投以怀疑的眼神,几乎是吃惊的怀疑。他们藏了什么秘密?毫无疑问,“健康人”也有,只是非常少。也许在女性当中可以最快找到简单、健康的心灵。我认识不少年长的女士,她们令人惊叹地承受生活之重,命运把她们放到哪儿,她们就在哪儿随遇而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大多数情况下,她们的寿命远远超过平均寿命,“她们的秘密”不是别的,只是服侍和屈从。(茹莉表姑七十多岁时,有一次我开玩笑地问她长寿的秘诀——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要保持常态。”)但是年轻人是没有常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