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1/14页)

作家们孤独地活着,好像在一座茔窟里,匿影藏形,惶惑不安。所谓的“文学生活”,看起来不过是争吵、不安全感和世代的忌妒。我们全都生活在这么小、这么拥挤的地盘上,所有人都啃同样薄片的面包。在这里能“得到”什么呢?肯定得不到太多的什么——顶多也只能继续工作,有时可能会听到自己作品微弱、羞涩无力的回声……是啊,我们该写什么呢?当我刚回到家乡,人们带着敌意的狂想在佩斯咖啡馆内这样问我,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理解了这个问题。每个星期我都在环路上的报刊亭买法文周报,书商每个月给我寄来国外杂志——有时候,我内心狂跳地埋头阅读报刊上的讯息,就像一个远在天边的旅人,由于远离了能为人类精神给养、使其开花结果的巨大暖流,已经不能完全准确地理解文字的含义,他只能连猜带尝,通过货样揣测新产品的滋味……我从远方关注几桩重要事件,但是关于新动向、年轻人、“运动”的消息只能经过筛滤和稀释才传到这里。我只听到世界充满威胁的冲撞声;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乌合之众,我们怀着紧张和恐惧试图及时“组织起来”,缔结同盟或联手防卫,抵御内容未知、阴影不祥的灾难。毫无疑问,这些集社结伙的尝试最终总是失败。作家们依然孤独。我们的本性和命运也就这样。

在佩斯,有时我坐到环路边的长椅上,饶有兴味地观看“嘈杂混乱的首都生活”。在这里我过着彻彻底底的孤独生活,仿佛被人逐出了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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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像是一种疾病,慢慢统治了我的生活。写作不是“健康”人应该承担的任务;健康人最重要的是健康,之所以工作,是为了能够接近生活;作家之所以工作,是为了能够接近作品的更深处,在那里危机四伏,山崩地裂,洪水奔流,瓦斯爆炸。我的神经官能症会随着对某个写作题材的接近而周期性复发,我的焦虑越积越多,有时持续几个月之久;冒着相对较小的生命危险,我举步维艰地工作着,满腔毒素,孤独隐居,远离人群……我只能幻想爱情、友谊、人类的团结和乡愁,就像一名僧侣幻想都市生活;可是,这种乡愁也是对自己的出卖……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寻找一个人或一个女人,但每次尝试总是以不光彩的失败告终,然而在作品里能够感到这种“乡愁”,这是遁入生活的逃亡,怯懦的退隐。之后,我必须直面现实:对我来说,无处可逃,没有人为我的命运承担责任,我必须完全彻底、毫无条件地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作品;我将这样生活,在偏执的高压之下,不时在逃跑的恐慌中感到绝望,总是重又跌回到另一个生活,摔到纸上。的确,写作是其自身最权威的理解者和分析者,欧什瓦特·埃尔诺[343]称之为:生活方式。作家要过作家的生活,至少要过有作家尊严的生活……这个前提是不忍受讨价还价。生活尖厉、诱惑的声音永远在勾引,在伤害;没有“解决办法”,我已然清楚;我将永远这样柔弱,永远试图逃走,在人的生活中寻找位置,直到浑身战栗地蜷缩到一颗心灵或一副身体旁取暖,结果导致了对旅人灵魂与写作恶魔的双重出卖。

我写作,因为我有话想讲出来;我写作,因为这种“生活方式”适合我的性格和精神境界;因为作家的表述能够达到最高层次的、永远无法通过生活事件传递的生命感受;因为这种生命感受也不可成为作家的目标,他必须否定它,必须将这一切抢救下来并藏到一个封闭的形式里,在那里,作品本身也有了生命,无须从周围世界汲养,也不需要亲属和信徒、成功和反响。我有什么话想说出来——我写完一本书后,再写一本书,之后我才懂得,作家的“计划”不是丛书系列——在我写下的每行字里,总是想表达同样的内容,只是通过多部作品和多种体裁,潮水朝向唯一、共同的三角洲涌流,这时候我只是在场而已,我的全部意义和命运就是:我必须在场,因为有什么东西想通过我来表达自己。这个“什么”是不成形的,有时我觉得,它是反灵魂的。写作的原始素材始终都只是泥土而已,要想让它进行有生命地运转,要吹入[344]比灵魂更多的东西,要赋予它比例和外形。我焦虑无助地以写作为生,整日与作品面目相对,我看不清它的终极比例,由于充满多余、杂碎、偶然之物,我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大小,就像一个人感觉不到生命的大小;也许,作品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能获得其终极形式,但也可能要在生命结束后才可尘埃落定,所有的繁装琐饰纷纷脱落,作品脱颖而出,成为一个有机体,一个具有生存活力的整体。我不能看清自己在这项任务中可以浪荡到哪儿;也许在作品的深山老林里,作家从来都辨不清路,这里的路牌指不了路,只有你的本能和神秘的声音能够指引你翻山越岭。我从来不能理解那些在灵感突发的瞬间能够“想出”不朽名言的作家们;是写作找到我们,不是我们找到写作,我们最多能做的是:不逃避它。有时候写作非常令人欣悦,我所写下的每一行字只是徘徊,拖延;成千上万句的细致描写,书里漫长的字行,所有都只是遁词而已,为了逃避所承担的任务。以后总有一天,你不可能再逃避见面,不可能再写一本书,不可能再跟分期付款似的请求作家的命运之神给你延期;总有一天,你不得不坐下来面对任务,直到你再不能说出别人无法替你说出的话为止……我的所有作家式冒险都是在为逃跑和不忠做准备;就像恳求魔鬼先放过我一码,还没到时候,现在我想先说说别的;这只是在做准备,建立新的关系,我还没听清自己的声音,我耳朵里灌满了陌生的旋律,我必须先忘掉我所听到和所理解的一切,必须忘掉在我生存的时代无处不在、强大得能够穿透一切的文学旋律……是的,我先随便写点什么,以后,等以后我会全力以赴地完成我的任务!我就是这样写书的,仿佛是给命运纳税,试图通过微小的牺牲平息无情上帝的嗔怒。但我隐约而痛苦地明白,我不可能这般轻易地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