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2/14页)

“以后您将写什么呢?”他们问我。有时我吃惊地意识到,确实还存在作家的命运;有一些任务,有一些感情或感性责任,恰恰不大可能逃避掉。我绝望地发现,在许多年前,甚至在我的前生前世,我就清楚地预知我将要写什么——我在聊天中提到的写书念头,以后,哪天,可能,我想写一本什么书——许多年后,我有一天震惊地发现,书我已经写好了,而且跟我许多年前心血来潮、随口一提的内容一模一样。我要能够摆脱这类“随口一提”的写作任务该有多好,“推掉”一个,再推一个,休息一下,伸个懒腰,或许为另一类尝试积蓄力量;但是我连一个字母都未能逃避。显然,我写的每行字都属于任务范畴,也包括那些多余、不完美、有罪地夸大或轻率的文字……我很清楚,我从来没准备写一部以后将“讲述一切”的“巨著”;巨著只有那些文艺爱好者或生活在文学领域的专家们才准备写。其实我还是相信,不管怎么说,那些出于多事、躁乱、内疚担负起的写作任务都是无法逃避的,即使是在时事文章中,我也有机会在某一行或某一段里说出别人不可能替我说出的话。我觉得很有可能,我想说的话也并非那么精明绝顶,极端原创,闪烁着耀眼的精神光芒;也许,我该在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地点以通俗的方式讲出来,因为在生活中,就像文学中的重要陈述,那些能够彻底表达一个人内心的话语或看法,绝大多数时候都相当简单。我有的时候这样想象,我所写的一切都只是前言和遁词;实际上我只想写,只想描述一个人物,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物活着,我连他的姓名都知道,我认识他。比方说,这个人物很可能是一位年长的女性,她站在人群的中央,并非聪颖绝伦,也非好得出奇,然而她却知道什么,有可能是她肯定不能用词语表达的生活“秘密”;沉稳自信,仅此而已……相对所有的现实而言,我在写作过程中首先想窥视这个女人,这个陌生女人的秘密。这是作家的“计划”吗?肯定不是。有的时候我感到震惊,我要花费多少精力走多少弯路,才能找到朝向她的那条路;我要走遍上百座记忆的岛屿,才可能找到她——对于生活我知道的或我想知道的一切都跟她有关;我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是否有过这么个人,我是否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她。也许她是母亲,另一位我想见到的永恒、未知的母亲;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所写的每一行字、每一本书和我所采用的每一种文体,全都是在研究她,仿佛她能给予我答案。之后许多年过去,生活中充满了写作、讨价还价和尝试。当我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犹疑地看到这个人的面孔时,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后来突然有那么一刻,在陌生的地方,我意外地瞧见了她。好像我的写作不是别的,只是遁词和时机,有一天能够遇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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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作家写这类文字写到“尾声”时,该在哪里画句号呢?

生活在跟书竞跑。有一天中午,那是在秋季,我父亲死了。他死得充满力量、尊严和榜样性。仿佛他向我们展示,一个人应该怎样死——他是攥着我的手死的,从那一刻开始,我的死亡恐惧得到了修正;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死亡,害怕那种陌生和恐怖;我只是不舍得放弃生命,我向死亡索要生命的滋味与气息;但是就在那一刻,当我父亲闭上眼时,我理解了,死亡既不好也不坏,不具任何特征。

很长时间我都痛苦。跟我们近得难解难分的这些人,我们只能通过死亡完全理解他们。父亲死在陌生的城市,在陌生人中间,只有我们,只有家人守在他身边,情况如此错综复杂——死亡也对此做出了解释——他是死亡的意义与内容。通常来说,父亲去世是一场大爆炸,家庭会在这种时候土崩瓦解,每个人踏上自己的路。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很清醒;他在去世前的半个小时叫来了医院的大夫,并打着优雅的手势说:“我安排好了,先生们会得到酬金的。”他就是这样死去的,死得像一位高贵的绅士,不会带着任何拖欠离开人世;他主动、老练地安排好一切,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的那份,每个人都得到一个微笑、一个眼神或一次握手。“这是我的最后一天。”他在去世的那天早上这样说;他用近视并疲惫的眼睛望着窗前的几棵大树,盯着秋日的树冠看了好久。即使在死神降临的最后时刻,当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有几小时或几分钟就必须死去,他依旧保持惊人的睿智和平静。我始终为他的这种神奇能力惊叹不已,他总是能够远远地、从他身处的远方审视生活。这种只有他才具有的特殊能力,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最后几天,他还谈起他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他最终不得不离开那里而客死异乡。他不能忍受这种分离。也许正是这种变更夺去他的性命;他的身体本来还能跟年龄抗争,但他的心放弃了对生活的渴望。再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他。年过花甲的人很难承受被迫的迁徙。他在最后几天,梦见了他出世、生活、工作过的老城,他对那里的每扇大门都了如指掌。有一天早晨,他从短促的睡眠中醒来,带着疲惫但快乐的微笑说:“夜里我又去了那儿。你知道吗?我又在梦里去了班库,好像路过了观景台,我看到脚下山谷里的城市。”他的微笑是那样快乐,好像刚去寻欢回来一样。那些天,他已经非常虚弱了,很少开口,但眼睛睁得很大,放射着特别的光亮。他用这副放光的眼神望着每一个走到他病床前的人,好像在那一刻才真正辨认出那些熟悉和陌生的面孔,他想了解隐在那些轮廓线里、此前他从未注意到的新意义。但是在每张面孔后,他看到的都是“城市”的某个地方;他梦见城市,在梦中的郊外森林里散步,在欧蒂莉亚,在赫拉多瓦。这座城市对他来说,是家庭唯一的真正舞台;当他不得不离开那里,仿佛生活的舞台也摇晃,坍塌。离乡之后,他从来不曾提起那些留在家乡的人们,不再谈我们住过的房子,不再谈过去的家;他羞惭地将那些记忆隐藏起来,耻于面对自己的痛苦,否认自己面对的绝望。但是,梦把他在白天想都不愿想的东西带到了眼前,濒死前的梦一下子映出了他永远渴望回归的地方。他若有所思地讲述着这些梦;但从他睿智、疲惫的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芒驳斥了他说话时那股漫不经心、不以为然的语调。他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早已在内心向她诀别,在死亡预感中,他又一次梦幻般地回到那里:他又看到了她,爱她,并呼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