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藏往事](第10/11页)
可是师父,我执念重,如缕如麻如十万大山无尽绵延。
我根器浅。时至今日,依旧执着在和“拉漂”兄弟们共度的那些时光。若这一世的缘尽于此,若来生复为人身,我期许我能好好儿的,大家都能好好儿的。我期待在弱冠之年能和他们再度结缘于藏地,再度没皮没脸在大昭寺的阳光下。
2008 年以后,我有四年没有见过成子。
从西藏撤回来后,成子去了青海,在中建材担任了三年的销售主管。多年的高原生活给了他一脸正宗的高原红,成子屡屡被客户认作安多藏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积蓄的福报忽然井喷,业绩一度牛得吓死人,七个人的团队一年的营业额达到三亿七千万。
在青海的日子里,成子常跑去佑宁寺转经,那个地方在距离西宁四十公里的互助县,大大小小的寺院散落在山间,山影松涛,红墙金顶,美若仙境。
佑宁寺的堪布是个转世小活佛。成子每次去都和他住在一起,同食同寝,忘年相交。小活佛偶尔会对成子讲一些不可思量的话,似开示,又似天眼通后的箴言。他说:“以前已经活得够着急了,这辈子就别那么着急了……”
小活佛只有十多岁的光景。
成子的销售业绩越来越突出,几乎快成了个小小的业界传奇。后来他升职了,但同事的庆功宴没来得及摆,他迅速辞职了。
然后是散尽家产,是真的散尽家产。
大家都以为他是要去佑宁寺出家,但他没走出那一步。
成子和我一样,虽浪荡藏地多年,却始终没有受密宗的灌顶。他和我一样,从热爱藏地文化,到喜欢佛教文化,到倾向于亲近佛学。当年简单地了解了一些基本法理后,自己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虽然很敬慕金刚乘的法门,却一直没皈依密宗。
成子没当喇嘛,但他确实是被度走了。
他在佑宁寺时结识了一位僧人。
巧得很,和我后来的经历一样,那也是位汉地来的行脚云游僧。僧人其貌不扬,却威仪俱足。此比丘游历四方,遍访名山大川,随身布囊内藏各地名茶。所经之处若有佳茗,必采而贮之。和尚喝茶,不喜斗茶出巧,喝茶便是喝茶,清和寂静。
僧人平日讷言讷语但为人和善,秉佛训过午不食,终日不倒单,是位禅茶一味的大方家。他随缘点化,遇到有缘人,会由茶入禅,举杯间,三言两语化人戾气。成子对他一见倾心,心甘情愿替他背起乾坤袋,以随侍弟子的身份再度上路。
僧人是河北人,五十七八岁的光景,几十年前全家人出了车祸,只留他一人茕茕孑立世间。他剃度于赵县柏林禅寺净慧上人座下,出家前供职于茶科所,本就是位业界颇有名望的茶人。出家后万缘放下,唯钟情那一杯茶。他教成子选茶、品茶,系统地传授成子茶艺茶理,成子从他那里承接的茶道古风盎然。
成子潜心追随云游僧人,四处挂单,缘化四方。他数度跪倒在僧人脚下,表示希望剃头受戒。僧人总是不置可否,偶尔会和善地拍拍他合十的手,道:“孩子,着什么急呢……”
说的,和佑宁寺的小活佛如出一辙。
僧人禅净双修,成子求教参话头或呼佛号,他让他去念在藏地家喻户晓的观自在菩萨心咒就好,于是成子伴着师父喝茶持咒,持咒喝茶,踏遍名山,遍饮名泉,访茶农,寻野僧,游历天涯如是数年。
一日,二人入川,巴蜀绵绵夜雨中,比丘躬身向成子打了个问询,开口说了个偈子……
念罢偈子,比丘襟袖飘飘,转身不告而别。成子甩甩湿漉漉的头发,半乾坤袋的茶还在肩上。
僧人没教他读经,没给他讲法开示,只教会了他喝茶。
成子没回甘肃,他由川地入黔,自黔行至盛产普洱的彩云之南。僧人曾带着他遍访过云南诸大茶山,带他认识过不少相熟的茶僧茶农。他一路借宿在山寨或寺庙,渐把他乡作故乡,淡了最后一点重返青海的念头。
他给小客栈当管家,去小酒吧当跑堂,去拉面馆打工,去当司机,攒了一点儿钱后,成子在丽江古城百岁桥的公共厕所附近开了一间小小茶社,他此时隐隐是爱茶人中的大家了。他没做什么花哨唬人的招牌,只刨了一块松木板,上书二字:茶者。
小茶社蜗在巷子深处,游人罕至生意清淡,但足够他糊口,重要的是也够他自由自在静心喝茶。他从师父相熟的茶农处进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卖卖滇红,卖卖普洱。
2012 年的春节,我在丽江小石桥卖唱,唱的正是那首《没皮没脸的孩子》。他拎着一捆青菜走到我身边,驻足……安安静静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离我们上次拉萨的分别,整整1500 多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