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藏往事](第8/11页)

成子在门口就开始脱衣服,到床边时,他被自己的湿裤子绊倒在水泥地上。

他用最后的力气插上电热毯,躺下的那一瞬间迎来的不是宁静,不是放松,不是释然,甚至不是空白,似乎没有一个词汇能够再现那份微妙感触。

成子睡了半个小时,或许更确切地说是昏迷了半小时后,身上的疲惫才稍有退去。

他躺在床上想,其他的人呢?死了?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支撑起胳膊想扇自己耳光。这时门开了……宁博到了。宁博依靠在门框上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他瘫软成了一团泥。成子光着屁股跑下床帮他扒了衣服,又拖他到床上休息。人从一个极端寒冷的环境突然转换到另一个热的环境中容易休克。成子让宁博枕着自己的胳膊,他看着他,生怕他会再次死掉。

这时又一个目光呆滞、仅凭惯性动作的躯壳走了进来,也一言不发,把全身衣服脱得精光,生挤上床躺在成子和宁博旁边。

万幸,三个人都活着走了出来,彼时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光着躺在一起,谁都没死。

成子终于淌出了眼泪,后来他对我说:“第一颗眼泪像粒荨麻子,扎得满眼满脸生疼。”

十多分钟后,成子同事终于“啊!”地喊了出来,似乎要把肺部的空气都排得一干二净,又像婴儿出世的第一声啼哭—也许对于他而言,那就是一次新生呢。

成子同事后来说十二点左右他已经绝望了,躺在雪地里等死。躺了几个小时也没死成,却被两个开车去找牦牛的藏民发现,看他还有呼吸,赶紧救起。两个藏民喂他喝了牛奶,又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们停止了找牦牛,直接把他送回到聂拉木。

三个人元气大伤,休养了快一个星期才找回人形儿,万幸,谁也没留下后遗症。

宁博走的时候告诉成子,说不久就会再回西藏找他,要给他带好烟、好吃的。成子只说:“你好好的,带条命回来看我就行。”

宁博走后没两个月,成子回到拉萨,辞掉了工作,重新回归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他向我描述聂拉木的生死遭遇,唏嘘不已,完全不像之前那个百无禁忌的莽撞青年。但没过两天,成子又恢复了之前拉萨时的状态,一会儿闹着去攀冰一会儿嚷着要组织走雨季墨脱。

我说,你还真是心大,不怕再死一次吗?

不久历史重演,我和成子一起又经历了一次类似的故事,那是另一个和生死相关的故事了。

成子的同事在那次事件后洗心革面地回了内地老家,娶妻生子,回归正常的朝九晚五。宁博没再联系过成子,成子后来也没怎么提起过宁博。

距聂拉木故事将近快两年后的一天,我们一干人自驾车到拉萨河

边烧烤过林卡。那时候拉萨的游客开始多起来了,一路上见到不少端

着单反拍河水的背包客。有个背着大包的游客走到我们面前冲我们喊:“成子?!”成子很茫然地端详着眼前的那个人。

“我是宁博啊!”

两人像两只海象一样,猛地撞到一起,死死抱在一起痛哭。

我难以忘记那一幕,他们两个人哭得像隔了一个轮回才终于得见的亲人。

宁博哭花了脸,边哭边把他的登山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抖落了一地,都是他专门带来的烟和各种真空包装的食物。

聂拉木分别后的大半年,宁博真的回来找过成子,从聂拉木一直找到拉萨。但因为成子没有固定的居所,辞职后又更换了工作时用的手机号码,所以宁博徒劳而返。第二年,宁博又回到了西藏,他没带任何户外装备,和上次一样,依旧是一大包给成子带的东西。他一下飞机直接去大昭寺前磕头许愿要找到成子,没曾想误入晒阳阳生产队的地盘,机缘巧合让他下了飞机三个小时不到就得到了成子的踪迹,然后他一路追到了拉萨河边,背着大包,痛痛快快地哭花了脸。

老天爷没让他俩死,老天爷也没让他俩相忘于江湖。

神奇的藏地。

两个阿尼

2005 年的一天,我和成子在大昭寺门口晒太阳,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藏语叫“阿尼”。看装束,应该是从那曲那边过来朝圣的牧区老太太。

阿尼拿着转经筒和念珠,看一眼成子,诵一段经文,哭一场,如是往复。

我们问身旁一起晒太阳的藏族小伙,让他问问是何缘由。年轻人说阿尼的儿子不在人世了,而成子又跟他长得很像。成子咧咧嘴,摸出墨镜戴上,不敢再去看阿尼。我逗他说你小心点儿,说不定人家会拉你回那曲当儿子。

没过多久,阿尼果真坐了过来,老人家蹲坐在我们面前,伸手摸着成子的衣袖。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懂汉话的人,直接问成子是否能遂了阿尼的心愿,做她的儿子。成子吓了一跳,我们也都吓了一跳,大家一起冲着阿尼连连摆手加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