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及中国成长(第13/24页)
今天的中国正在联络亚太各小邦,建立多层次合作关系,试图部分地模拟集体安全体系。1990年1月,中国加入“处理南中国海潜在冲突研讨会”。1993年10月,中国加入“东北亚合作对话”。1993年12月,中国加入“亚太安全合作理事会”。1999年,中国和东盟各邦成立“10+1”机制。2002年,中国加入“香格里拉对话”。2005年12月,中国加入“东亚峰会”。这些组织有的寿命短促,有的流于形式,有的兼而有之,无一足以替代旧金山体系,甚至补充。每次会议都能达成大量辞令模糊的共识,但很少落实为安全政策的内容。除禽流感预防和海啸救灾外,各方未能协调行动。“建立信任阶段”总是无限期延长,“预防性外交阶段”总是遥遥无期,至于“冲突管理阶段”,连象征性的表示都不曾出现。如果会议坚持维护所有成员的和谐,就不会产生任何具有约束力的决议。如果任何一方企图引入具体目标,就会冒犯其他各方的感情。只要有人威胁要退出讨论,会议就会迅速回到和谐、舒适、韬光养晦、无所作为的状态。国联和联合国如果真能摆脱强权政治的影响,大概就会达到这种境界。从真实历史上看,这些交涉酷似神圣同盟的某些会议:大多数参加者根本没有任何目标,只想讨好俄罗斯皇帝的感情。如果我们指望这些会议多少能制约美国,那就像俄罗斯指望神圣同盟反对英国一样不切实际。2001年,这样的情况确实出现了。中国在南海撞机事件中强烈谴责美国,赢得了东南亚国家非正式的广泛同情,但各国毫无例外地拒绝出具任何哪怕是纯属形式的外交文件,而这种文件原本是这些会议的例行公事。事后,大多数国家反而加强了对美国的防务与安全合作。迄今为止,我们仍然只能寄希望于经济和贸易的发展,然而,经济和贸易的利益交织并不能自动转化为安全默契。否则,1920年代的中欧和东亚小邦就不会反对德国和日本了。小邦的机会主义外交负有一定责任,但中国自身的特征起了更大的作用。新来者总是更像坏人。如果中国坚持对自己的国家身份和发展路径保持暧昧,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就足以破坏任何东亚集体安全体系的成功机会。
美国对东亚势力均衡体系的规训主要通过层次约束和路径约束,在大多数时间内不具备霍布斯斗争的性质。尽管冷战只在欧洲结束,但克林顿政府还是迅速裁减了西太平洋和东南亚的大部分驻军。美国对自己控制霍布斯世界整体天花板的能力极有信心,即使在1996年危机以后的数年,它都拒绝以霍布斯实体的方式介入东亚。在此期间和在此之后,中国始终以相同层次列强博弈的逻辑推演中美关系。但这绝不意味着中美共治或多极世界的可能性,而是表明美国正在通过世界体系设置中国博弈能力的上限。中国最为敏感的武器禁运和技术输出问题永无解决之日,美国大为抱怨的贸易不平衡问题其实就是这样造成的。在联邦法律规定的十二项军事限制下,中国无法突破维持军备竞赛的刚性约束条件。美国实际上已经迫使和诱使东亚接受国际金融体系,使得东亚积累的大部分经济资源在平时和战时都能服务于美国的战略目标,即使战争遭到东亚以及中国的名义上的反对。历史上与此最接近的现象,莫过于18世纪的阿姆斯特丹债券市场。法国大部分流动资本不可避免地注入阿姆斯特丹,而法兰西债券的正常竞争力永远达不到不列颠债券的层次。国债奠定了不列颠近代国家和海外帝国的规模,法国资本家的积累和意大利、西班牙的剩余资本一起流动,将法兰西赶出了美洲和印度并锁定在旧欧洲的天地内。绝对主义体制使法兰西财政署国际信誉低落,甚至不能有效利用本国的游资,只能将税负集中到中北部几个财政直辖省。如果三级会议[5] 注定没有机会变成第二个威斯敏斯特,法兰西贵族之花的头颅注定会插在巴黎暴民的长矛上,原因就在于地区列强的路径和世界霸主的路径并不重合,初始条件差异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放大。
2012年,美国发布军事战略报告《维持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21世纪国防的优先任务》:确定了世界体系和东亚体系的层次差异,明确禁止任何霍布斯实体越过自己的天花板。如果我们缺乏承受刚性冲突和恶性军备竞赛的能力和意志,又不能忍受既成事实或接受某种实质上等同于体面失败的斡旋,就只能将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分割处理,一面整军经武,一面发展经济,采取默许但不让步、拖延但不放弃的外交路线,将残酷的决断留给未来,并希望依靠国内的励精图治和国际形势的自然演变,有朝一日会出现比今日更为有利的局势。如果未来并非如此,其实也无计可施:能够反对美国的地区仲裁权,却无法反对美国的世界体系。世界体系限制了路径和层次,但若没有世界体系的保护和支持,其处境就不会比1930年代更安全。政治外交的失败和经济外交的成功能够争取最长久的缓冲时间,但不一定能达到需要或希望的程度。无论经济外交是否成功,政治外交的成功都会引起重铸东亚体系和中国自身结构的大风暴,但单独改造世界体系本身的可能性甚微,对自身也并不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