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幽灵的主人(2)(第31/33页)

“我受命一旦她人头落地,就快马加鞭地把消息传给国王和简小姐。”

“为什么?”他冷冷地说。“他们觉得行刑人可能失手吗?”

时间已近九点。“你吃过早餐了吗?”弗朗西斯说。

“我一贯都吃早餐。”但他怀疑国王可能没有吃。“亨利对她几乎只字未提,”弗朗西斯·布莱恩说。“他只是说,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当他回想这过去的十年时,他对自己都无法理解。”

他们沉默了片刻。弗朗西斯说:“你瞧,他们来了。”

那肃穆的队伍穿过冷监门:前面是伦敦城的达官显贵,然后才是卫兵。王后和她的女侍们走在他们中间。她穿着深色的锦缎长袍,披着貂皮短披风,戴着山墙形头饰;你会以为在这种时候,要尽可能地遮住自己的面孔,不让别人看到你的表情。那件貂皮披风,他还不知道吗?他想,我上次看到它时,是披在凯瑟琳的肩上。由此看来,这件皮草就是安妮最后的战利品了。三年前,她前去接受加冕时,从铺在大教堂地上的长长的蓝色地毯上走过——那大腹便便的样子,让观礼的人们不禁为她捏了一把汗;而现在,她却只能将就那粗糙的地面,脚上穿着纤秀的女鞋,小心地迈着步子,她的身体空空的,轻轻的,身边仍然有许多双手,准备在她跌倒后将她扶起,安稳地送上死路。有一两次,王后有些踟蹰,整个队伍也只好慢下来;但她并没有跌倒,而是在东张西望,前看后看。克兰默说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觉得仍然有希望。”女侍们——甚至包括金斯顿夫人——都戴上了面纱;她们不希望自己未来的生活与今天上午的工作牵连在一起,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或追求者看到她们时想到死亡。

格利高里不声不响地站到他身旁。他儿子在发抖,他能感觉得到。他伸出一只戴了手套的手,搭在儿子的胳膊上。里奇蒙公爵向他点头示意;他站在一个显眼之处,旁边是他的岳父诺福克。公爵的儿子萨里在跟他父亲低语,但诺福克却直直地看着前方。诺福克一家怎么到了这种地步?

女侍们帮王后取下披风,王后身材弱小,瘦骨嶙峋。她看上去并不像英格兰的强大敌人,但外表具有欺骗性。如果当初能把凯瑟琳送上这个地方,她一定不会手软。如果她仍然在位,玛丽那孩子可能就会站在这里;当然还有他自己,脱下外衣,引颈等待英格兰的粗斧劣刃。他对他儿子说,“马上就要开始了。”她刚才一边走,一边分发施舍物,丝绒手袋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她把手伸进去,将它翻了个面,这是勤俭持家的主妇的做法,以确保没有任何浪费。

一位女侍伸出一只手去接手袋。安妮对她看都不看就把手袋递给她,然后走到断头台边。她犹豫着,看着人头攒动的人群,接着开始讲话。人群顿时全体向前移动,但只能勉强挪近她一两步,每个人都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王后的声音非常小,说出来的话几乎低不可闻,并且都是应景之言:“……为国王祈祷,因为他是一位善良、和蔼、亲切、高尚的君王……”你必须说这些话,因为即使到此时此刻,国王的信使也可能随时来到……

她顿了顿……哦,不对,她的话已经说完。再也无话可说,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也不过几分钟。她吸了一口气,脸上显出不解之色。阿门,她说,阿门。她低下头,接着,她似乎缩起身子,以控制那从头到脚向她全身袭来的颤抖。

有位戴着面纱的女侍走到她身边,跟她说了句什么。安妮抬起颤抖的手臂去取头饰。她轻易地取了下来,没有摸摸索索;他想,肯定没有别在头上。她的头发用一个丝网束在颈后,她把它抖开,双手将长发拢起,并举过头顶,盘了起来;她一只手扶着头发,有位女侍递给她一顶亚麻布帽。她把布帽罩在头发上。你会以为帽子罩不住她的头发,结果却不然;她肯定这样练习过。但现在她又张望起来,似乎等待着提示。她半取下帽子,又重新戴回去。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看出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帽带系在下巴底下——如果不系的话,帽子是否戴得稳,或者她是否还有时间把帽带打成一个结,以及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次心跳。行刑人走了出来,他能看到——他靠得很近——安妮的眼睛紧盯着他。法国人屈膝跪地请求谅解。这是一种礼节,他的双膝没有接触草堆。他示意安妮跪下,当她跪下时,他退开几步,仿佛连她的衣服都不想碰到。他隔着一臂的距离,将一块叠好的布递给一位女侍,并将一只手举到眼前,示意该怎么办。他希望接蒙眼布的是金斯顿夫人;但不管那是谁,动作都很娴熟,但安妮在自己的世界突然变黑时,还是发出一声低呼。她的嘴唇翕动着,祈祷着。法国人挥手让女侍们退开。她们退到一旁,齐齐跪下,其中一位几乎瘫倒在地,被其他人扶住;尽管她们都戴着面纱,但还是能看到她们的手,那无助的、未戴手套的手,只见她们用裙子裹紧自己,仿佛想让自己变小,变安全。王后现在孤零零的,正如她这一生都孤零零的一样。她说,基督怜恤我,耶稣怜恤我,主啊请接受我的灵魂。她抬起一只手臂,手指又去摆弄帽子,他默默地说,把你的手臂放下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把手臂放下来吧,他心里急切地想着——就在这时,行刑人突然大喊,“把大刀给我。”那颗被蒙住眼睛的脑袋顿时循声一转。那人到了安妮的背后,她摸不清方向,没有发觉他的位置。整个人群中传出一声呻吟,只有这唯一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之中,响起一种尖锐的叹息般的声音,也像是穿过锁眼的哨音:那具身体血流如注,那扁平瘦小的身躯变成了一摊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