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阁楼的房子(第7/8页)
“再待一会儿,”我央求道,“求求您了。”
我脱下大衣,披到她冰凉的肩上。她怕穿着男人的大衣显得可笑、难看,便笑起来,甩掉了大衣。我趁机把她搂在怀里,连连吻她的脸、肩膀和手。
“明天见!”她悄声说,然后小心翼翼地,似乎怕打破这夜的宁静,拥抱了我,“我们家的人彼此不保守秘密,我现在应当把一切都告诉给妈妈和姐姐……太可怕了!妈妈倒没什么,妈妈喜欢您,可是丽达……”
她说罢朝大门跑去。
“再见!”她喊了一声。
之后有两分钟之久我都听到她的奔跑声。我已不想回家,再说也没有必要急着回去。我犹豫地站了片刻,然后缓步走回去,想再看一眼她居住的那幢可爱、朴素、古老的房子,它那阁楼上的两扇窗子,像眼睛似的望着我,它似乎什么都知道了。我走过凉台,在网球场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我置身在老榆树的阴影中,打量着房子。蜜修斯生活的阁楼上,窗子亮了一下,接着透出柔和的绿光——
这是因为灯上罩着罩子。人影摇曳……我的内心充溢着柔情和恬静,我满心欣喜,高兴的是,我还能够有所爱恋,能够爱人。可是转念一想,此刻在离我几步远的这幢房子的某个房间里,生活着丽达,她并不喜欢我,可能还恨我,我又感到很不痛快。我坐在那里,一直等着任妮亚会不会走出来,我凝神细听,似乎觉得阁楼里有人在说话。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绿色的灯光熄灭了,人影也消失了。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房子上空,照耀着沉睡中的花园和小径。屋前花坛里的大丽花和玫瑰清晰可见,好像都是一种颜色。天气变得很冷。我走出花园,在路上拣起大衣,不慌不忙地回去了。
第二天午后,我又来到沃尔恰尼诺夫家。通往花园的玻璃门敞开着。我坐在凉台上,等着任妮亚会突然从花坛后面走出来,或者从一条林荫道里出现,或者能听到她从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后来我走进客厅和饭厅。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从饭厅里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前厅,然后又返回来。走廊里有好几扇门,从一间房里传来丽达的声音。
“上帝……送给……乌鸦……”她拖长声音大声念道,大概在给学生听写,“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奶酪……谁在外面?”她听到我的脚步声,突然喊了一声。
“我。”
“哦!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出来见您,我正在教达莎功课。”
“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在花园里吗?”
“不在,她跟我妹妹今天一早动身去平扎省我姨妈家了。冬天她们可能到国外去……”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奶酪……你写完了吗?”
我走进前厅,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望着池塘,望着村子,耳边又传来丽达的声音:
“一小块奶酪……上帝给乌鸦送来一小块奶酪……”
我离开庄园,走的是头一次来的路,不过方向相反:先从院子进入花园,经过一幢房子,然后是一条椴树林荫道……一个男孩追上我,交给我一张字条。我念道:
我把一切都告诉姐姐了,她要求我跟您分手。我无法不听她的话而让她伤心。愿上帝赐您幸福,请原谅我。但愿您能知道我和妈妈多么伤心!
然后是那条幽暗的云杉林荫道,一道倒塌的栅栏……田野上,当初黑麦正扬花,鹌鹑声声啼叫,此刻只有母牛和加了羁绊的马儿在游荡。山坡上,散落着一些绿油油的冬麦地。我又回到平常那种冷静的心境,想起在沃尔恰尼诺夫家讲的那些话,不禁感到羞愧——跟从前一样,我又过起了枯燥乏味的生活。回到住处,我收拾了一下行李,当天晚上就动身回彼得堡去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沃尔恰尼诺夫一家人。不久前的一天,我去克里米亚,在火车上遇见了别洛库罗夫。他依旧穿着腰部有褶的长外衣和绣花衬衫。当我问到他的健康状况,他回答说:“托您的福了。”我们交谈起来。原来他把原先的田庄卖了,买了一处小一点的田庄,写在柳波芙·伊凡诺夫娜的名下。关于沃尔恰尼诺夫一家人,他说得不多。据他说,丽达依旧住在舍尔科夫卡,在小学里教孩子们读书。渐渐地她在自己周围聚集了一群同情她的人,他们结成了强有力的一派,在最近一次地方自治会的选举中“击垮了”一直把持全县的拉巴金。关于任妮亚,别洛库罗夫只提到,她不在老家住,现在去向不明。
那幢带阁楼的房子我已渐渐淡忘,只在作画和读书的时候,偶尔忽然无端地忆起阁楼窗口那片绿色的灯光,忆起我那天夜里走在田野上的脚步声。当时我沉醉于爱情之中,不慌不忙地走回家去,冷得不断搓手。有时——这种时刻更少——当我孤独难耐、心情郁闷的时候,也会模模糊糊地忆起这段往事,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我渐渐地觉得,有人也在想念我,等待我,有朝一日我们会相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