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第8/9页)

“你嘴里老挂着人民,”巴里诺夫对我抱怨说,“这里倒很简单:谁强,谁就可以骑在别人的头上……”

夜真黑,根本看不见驳船,只能看见在烟雾中被桅灯照亮的桅尖。烟雾中散发出煤油味。

掌舵人的阴郁沉默的态度使我生气。我是被水手长派来“值班”,给这只野兽当助手的。他只注视着灯的动向,在拐弯处,才小声地对我说:

“喂,你掌稳了!”

我跳起来去转动舵杆。

“好啦!”他嘟哝道。

我重新坐到甲板上,想跟这个人说说话,可是不成,他总是用一句问话回答我:

“你问这个干吗?”

他在想什么呢?当我们行驶到卡马河的黄水与银灰色的伏尔加河交汇的地方时,他望着北方,暗自骂了一句:

“败类!”

“你在骂谁?”

他没有回答。

远处,在黑茫茫的什么地方,狗在狂吠。这使人想起那些尚未被黑暗扼杀的残余生命在垂死挣扎,听来似乎非常遥远而且多余。

“这里的狗可真可恶!”掌舵人突然说道。

“这里——是指什么地方?”

“到处都一样。我们这里的狗可真凶……”

“你是哪里人?”

“我是沃格达人。”

接着就像从破麻袋里倒土豆一样,那些无聊粗野的话从他的嘴里统统滚了出来。

“这个——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的叔叔吗?我看,他是个傻瓜。我的叔叔可是很聪明,他很凶,也很有钱,他管理着辛比尔斯克码头,还在岸上开饭馆。”

他慢慢地吃力地说了这些话之后,便眯缝着眼睛盯着轮船桅杆上的灯,注视着那个金蜘蛛似的东西怎样在黑暗的网上爬行。

“掌稳了!喂……你识字吗?你知不知道——法律是谁写的?”

没等我回答,他又继续说:

“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说是沙皇写的,有的说是大主教写的,元老院写的。要是我知道是谁写的,我就去找他,对他说,你应当把法律写成这样:让我不仅不打人,而且连手也抬不起来。法律应当是铁一样的,像铁锁一样,把我的心锁上,这不就得了!这样我才能保住自己不犯法!而现在这样,我可保不住自己!保不住。”

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用拳头敲击着舵杆,话音变得越来越轻,越不连贯了。

有人从船上用传话筒喊话,喑哑的喊声像消失在深夜里的犬吠声一样,毫无作用。在轮船两舷旁边黑色的水面上,几盏灯火的反光像黄色油斑似的漂浮着、融化着,微微地照亮一点什么东西,而在它们的上空,黏滞而稠密的乌云却像淤泥一样在浮动。我们越来越深地陷入在无声的黑暗中了。

掌舵人阴沉地抱怨说:

“他们要把我领到哪里去呢?心都要停止跳动了……”

我感到很冷漠,冷漠而又厌倦,只想躺下睡觉。

没有阳光、微弱而又灰暗的黎明,勉强地透过乌云,悄悄地来临了,它把河水染成了铅灰色,河岸上出现了黄色的灌木丛、铁锈色的松树干和黑压压的松树枝,成排的木头农舍,石雕似的农夫的身影。一只海鸥扑打着翅膀从驳船上空飞掠过去。

我和掌舵人都交了班,然后我就爬到帆布下面睡觉去了。可是好像很快我就被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惊醒了。我从帆布下面伸出头来,就看见三个水手把掌舵人挤到“工作舱”的板墙上,七嘴八舌地喊叫:

“别这样,彼得鲁哈!”

“上帝保佑你,不要紧的!”

“你,得了吧!”

彼得鲁哈双手交叉紧抱着自己的肩膀,安静地站着,一只脚踩着甲板上的一个包袱,轮番地看着每个人,声音沙哑地央求大家:

“请你们别让我去犯罪了!”

他光着脚,也没戴帽子,只穿着一件衬衣和短裤,一绺蓬乱的黑发耷拉在脑袋上,盖住了他固执的脑门,脑门下面是一双充了血的田鼠般的眯缝着的小眼睛。这双眼睛正央求地、惊慌地望着大家。

“你会淹死的!”大家对他说。

“我,决不会!让我走吧,老哥们,你们要是不让我走,我就会打死他!一到辛比尔斯克,我就会……”

“可别这么干!”

“唉,老哥们呀……”

他慢慢地伸开双手,跪下来,两只手贴在“工作舱”的板墙上,好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重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