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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怎么办呢?”

“这是不正确的结论,没有根据。”

他好言好语地劝说我很久,说明我的想法是不对的,是错误的。“不要急于指摘人。指摘别人是最容易的事,不要迷恋这种东西,要冷静地看待一切。记住一点: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得更好。慢吗?然而却可靠!请您到处去看看,去感受一切吧!要有大无畏的精神,但不要急于指摘人。再见吧,好朋友!”

这个再见却是过了十五年之后的事了。那是当罗马斯为了“民权派”307案件在雅库特区度过十年流放生活后回来时我们在塞德尔采的会见。

当年罗马斯离开克拉斯诺维多夫村时,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像被主人遗弃了的小狗一样,在村子里东奔西跑。我和巴里诺夫走遍了各个村庄,给富农们干活,打谷,挖土豆,清理果园。我住在巴里诺夫的澡堂里。

“阿列克谢·马克西梅奇,你这个光杆司令,往后我们该怎么办呢,啊?”一个雨天的晚上巴里诺夫这样问我,“明天咱们到海上去怎么样?真的,待在这里有啥意思呢?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我们这种人,更何况,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还会遭到醉鬼们的毒手……”

巴里诺夫不是第一次谈及这个问题了。他不知因为什么心情郁闷,垂着两条长臂猿般的胳膊,像在森林里迷了路似的沮丧地向四面张望。

雨点从澡堂的窗口打进来,雨水冲着澡堂的屋角,哗哗地顺着山沟往下流。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雷雨了。苍白的闪电放出微弱的亮光。巴里诺夫低声地问我:

“明天咱们走吧,啊?”

于是我们就走了。

……秋天的夜晚在伏尔加河上航行,美妙得简直难以形容。我坐在驳船船舱旁边,掌舵人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巨大的怪物。他掌着舵,笨重地在甲板上踩着脚,嘴里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噢——呜普——噢——噜噜——呜……”

驳船后面,一望无际的河水像丝绸一般光滑,像焦油一般浓稠地流泻着,发出静静的拍击声。河面的上空翻滚着乌黑的秋云,周围只有缓缓移动的黑暗,它抹去了河岸的界线,好像整个大地都在黑暗中消失了,化为云雾和液体,不停地、无止境地、整体地往下面什么地方流去,流向没有日月星辰、无声无息、荒无人烟的地方。

前面,在潮湿的黑夜里,有一艘看不见的拖轮正艰难地行驶着,喘着气,好像要跟牵引着它的巨大拉力对抗似的。船上有三盏灯,两盏在水面上,一盏在上空,它们在引领拖轮航行。靠近我们这边,在乌云下面,也有四盏灯在浮动,其中的一盏就是我们驳船桅杆上的灯。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囚困在一个冰冷的油泡里,油泡静静地沿一个斜面滑落,我就像被裹在油泡里的一条小虫。我感到油泡滑动得越来越慢,马上就要停住了,轮船已不再发出嘟嘟的响声,蹼轮片也不再扑打浑浊的河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就像树上掉下落叶,粉笔字被从黑板上抹掉一样,包围着我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穿着破羊皮袄,戴着毛茸茸的羊皮帽,在船舵旁边跺着脚的大个子,这时像中了魔似的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再“噢——呜普……噢——噜噜……”地哼了。

我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你干吗要知道?”他哑着嗓子回答说。

那天傍晚,太阳就要落山,轮船刚从喀山起航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个笨拙得像狗熊似的人,他满脸毛发,几乎没有眼睛,他站在船舵旁边把一瓶伏特加酒倒进一个木勺里,像喝水一样,两口就把酒喝光了,接着又吃苹果。当轮船拖动驳船时,他便抓住舵把,望了望红色的落日,脑袋一晃,严厉地说:

“上帝保佑!”

轮船拖着四条驳船,满载着铁器、糖桶和一些沉重的大木箱,从下诺夫戈罗德市场开往阿斯特拉罕。这些都是运往波斯去的货物。巴里诺夫用脚踢了踢木桶,闻了闻,又想了想后说:

“不是别的,准是枪,是伊热夫斯基厂制造的……”

可是掌舵人用拳头戳了一下他肚子问道:

“关你什么事?”

“我在想……”

“你想挨个嘴巴吧!——是吗?”

我们没有钱买船票,是承蒙“照顾”才上了驳船的,尽管我们也和水手一样“要值班”,而驳船上的那些人,还是把我们当乞丐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