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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西尔维将我们划向一个突入湖中的宽阔的岬角。我能看到,伫立在延伸出岬角的那座山后,一座与其相依的山,有一面崎岖不平的坡。石头露出粉红色,像狗耳朵上的伤痕。“从这儿你能看见那地方的位置,”西尔维说,“他们就在那些峭壁旁筑屋。”她摇到岸边,我们爬下船,把它拖到河滩上。我跟随西尔维,沿着岬角的堤岸往内走。
环绕峡谷的群山排得格外紧密,一座挨一座。冰川融化的狂流,以万古千秋的徐缓破坏力,使地貌一片狼藉。从群山围就的裂缝或峡谷里,吐出一环海绵状的土壤,灌木蔓生。我们沿着地表径流和雨水留下的深邃、布满鹅卵石的河床向上攀登,来到西尔维向我描述过的那个地方。发育不良的果树林、丁香花、石头门阶和陷落的房子,一切皆白茫茫的,蒙着一层盐霜。西尔维冲我嫣然一笑,“很美,是不是?”
“很美,可我不懂怎么会有人愿意住在这儿。”
“阳光照下来时这儿真的美极了。过一小会儿你就会看到。”
“好吧,不过我们别在这儿等。太冷了。”
西尔维瞥了我一眼,略带惊讶,“可你要守候那些小孩子呢。”
“哦,好吧。”
“嗯,我觉得你最好就待在一处别动,切莫出声。”
“好,可这儿太冷了。”
西尔维耸耸肩。“时间还早。”我们走回岸边,找了几块可以靠坐的岩石,避风、朝阳。西尔维交叉双脚,抱拢手臂,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西尔维?”
她露出笑容。“噓。”
“我们的午餐呢?”
“还在船上。你说得也许对。让他们看见你吃东西,说不定是个好办法。”
我找到一袋棉花糖,在西尔维用方格台布包起来的零碎里,那是她带来的午餐——一根黑香蕉,一块叉着刀的萨拉米腊肠,孤零零一只金黄的鸡翅,犹如一个优雅、不起眼的失败手势,还有一包仅剩底里五分之一的薯片。我撕开玻璃纸,取出棉花糖装满口袋,然后坐到西尔维旁边,用漂流来的木头生了一小堆火,拿树杈从棉花糖软软的中间穿过,放在火上,直到着火为止。我任棉花糖灼烧,直至变得像炭一样黑,然后用手指剥去轻飘的外壳,吃掉糖,把仍黏着树枝的乳状部分放在火上,直到着火为止。那个早晨就这样过去了。
西尔维站起,舒展身体,朝太阳颔首,那是一轮又小又白的冬日的太阳,斜悬在天顶,不过无疑已是正午时分。“我们现在可以上去了。”她说。我跟着她再度走入山谷,发现里面变化极大。阳光仿佛施法,让此前看似贫瘠、像盐巴般干燥的冰霜开出了花朵。草儿闪现花瓣的色泽,从棵棵树上洒落的水滴,像花瓣一样不计其数。“我告诉过你很漂亮。”西尔维说。
想象有一个迦太基播撒下盐,播种的人都走后,种子仍然在土里埋了很久,最终长出了繁茂的叶片和树木,成分是白霜和盐水。在这样一个园中的花开会是什么情景?光会迫使每片盐萼打开棱晶,结出密集、明亮的水球——和桃子、葡萄不相上下,在盐的世界里,更需水的滋润。需求可以发展成为其所要求的全部补偿。渴望和拥有,宛如事物和它的影子。浆果在舌头上爆裂,释放的甜度何时跟人们亟欲品尝它时一样,这份口感何时被折射成如此多样的色调和滋味,喻意成熟和大地,我们的感官对任何一样事物的认识,何时像在缺失时那么彻底?如此一来,又是一个预兆——世界将会整合统一。盼望头发上有一只手,就等于感受到手的存在。所以,不管我们失去什么,汲汲的渴求会把它交还到我们手中。虽然我们在梦中几乎识别不出来,但热切的想望,好像天使,养育我们,抚平我们的头发,给我们捎来野草莓。
西尔维不见了。她没留下一句话,悄无声息地离开。我猜她必是在捉弄人,也许正从树林里监视着我。我假装不晓得只剩我一人。我能理解,西尔维为什么相信这儿可能会有小孩出没。任何小孩,只要见过一次那闪亮的水如何洒在枝尖,滚圆,滴落,使每棵树脚下软化的冰霜黑影变得坑坑洼洼,便定会回来再看。
如果那儿有雪,我本会堆个雪人,一个站在甬道旁的女子,被树包围。小孩子应该会走近,来打量她。罗得的妻子变成不毛的盐柱,因为她满怀失落和哀痛,回望了一眼。可在这儿,罕见的花朵会在她的秀发里、她的胸前、她的手中熠熠生辉,会有小孩簇拥着她,爱她,惊叹她的美貌,嘲笑她奢华的饰品,仿佛是他们将花插在她的秀发里,又把所有花扔在她脚下。他们会宽恕她,热忱而慷慨地,宽恕她的回首,虽然她从未请求宽恕。虽然她的手是冰,没有抚摸他们,但对他们而言,她胜过母亲。她如此沉静,一动不动,而他们却是这样一群无父无母的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