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5/11页)

在回家过圣诞节的途中,他发现腹股沟的部位爬动着无数黑色的小虫。火车一路经过的大地就像不育的巨人躺在铅灰色的苍穹下。火车怒吼着向前奔驰,横穿彼得蒙山脉。在这深夜里,他身患疾病,昏昏沉沉地躺在卧铺上。火车轰隆隆地爬上山峦的巨大峡口。他透过车窗,看见冬天朦胧的山峦,以及山上苍凉的树林。火车驶过高架桥的时候,桥下流过一道白色的水流,在结冰的堤岸间蜿蜒迂回。置身于魂牵梦萦的山峦之间,他原本郁闷的心情又开始轻松起来。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第二天清晨,当他和一群放假回家的大学生一同迈出车厢的时候,心情重又阴沉起来。火车站旁边那一堆拥挤、破烂的房子似乎比以前更加简陋了。在车站背后的山坡上,搭起了许多简易的窝棚,远远望过去,就像突兀在眼前的幻景一般。眼前寂静的广场,在他离开以后似乎也萎缩了不少。他下了火车,沿大街朝南都旅馆走去,一路上发现这个小城就像玩具城一样,经不起巨人的步子,很快就走到头了。

圣诞节在清冷灰暗中度过。海伦不在家,家里就缺少一种温情。甘特和伊丽莎因为女儿不在身边,也感到情绪沮丧。本恩如同幽灵一般进进出出。卢克也没回家。尤金本人则因自己的行为深感羞愧和失落。

他不知道该去找谁求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站起身在冰冷的房间里来回走动起来,嘴里喃喃自语着。伊丽莎身上披了一件睡衣,神情不安地跑过来。父亲甘特比以往温和了一些,但同时也比以前更加苍老了。老头子的病痛常常复发,但是他却心不在焉、愁眉苦脸的,一谈起大学里发生的事,他往往也只是寥寥几句,不愿意多谈。尤金心里虽然有话要说,但却哽在喉咙里,只结结巴巴地答上几句,然后就跑到屋外去,不愿意看见父亲空洞的双眼,这让他恐惧不已。他成天都在外面溜达,想以这种方式把自己心中的恐惧压制下去。他坚信自己患了麻风病,身体会一天天地腐烂下去,别无他法,无药可救,因为这些都是他小时候听道学先生们讲的。

他漫无目的、绝望地在外面闲逛,脚步一刻也不停歇。他爬上东山坡的黑人区。冬天的太阳挣扎着从雾里露出脸来。在山下的草场上,在高处的山顶上,阳光像牛奶一样倾泻了一地。

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心灵深处忽然闪现出一丝希望。我得去找哥哥,他心想。

在伍德森大街本恩的住处,他看见本恩躺在床上抽着烟。他关上房门,像困兽似的四处乱转,不知道怎样向他说明。

“我的天哪!”本恩生气地大叫起来。“你疯了吗?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生病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得了什么病?怎么得来的?”本恩高声地问。翻起身坐在床上。

“是搞女人得来的。”尤金说。

“坐下,阿金,”过了一会儿,本恩平静地说,“别像个白痴似的,你知道这病害不死人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于是,尤金毫无掩饰地坦白了事实。

本恩站起身,穿好了衣服。

“那跟我走吧,”他说,“我们去找麦奎尔医生。”

他们朝市区方向走去的途中,尤金还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替自己辩护。

“事情是这样的,”他开始讲了起来,“要是我早知道的话,不过我当初怎么会知道——当然了,我承认是我自己的错,因为——”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闭上嘴吧!”本恩不耐烦地说,“我才不想听你的辩解呢。他妈的,我又不是你的庇护神。”

他的这句话倒使他感到一丝宽慰。要是换了别人,听说你有了罪过,准会主动来做你的庇护神的。

他们踏上“内外科医生大楼”宽大而阴暗的台阶,马上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麦奎尔医生的候诊室里没有人。本恩敲了敲室内的一扇门,麦奎尔医生打开了门。他扔掉了粘在他厚嘴唇上潮湿的香烟,向他们打招呼:

“你好,本恩。你好,孩子!”他一见到尤金,马上大声地嚷嚷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他以为自己得了急性肺病,活不了多长时间了,麦奎尔医生,”本恩扭了一下脖子,指着他弟弟说,“或许你能给他治一治,让他多活几年。”

“你怎么了,孩子?”麦奎尔问。

尤金干咽了一口,脸色苍白地伸着头说:

“如果您不介意,”他嗓音嘶哑地说,“我能和你单独谈一谈吗?”他转过脸,无可奈何地对他哥说,“你在这里等我,你就别陪我了。”

“我才不想陪你哩,”本恩粗鲁地说,“我自己的麻烦就够我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