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二三事(第3/5页)

9的味道。太阳西沉时,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但我已离开了亚历山德里亚,在床上的沉默大海中航行,我看到不一样的日落,不一样的地平线。父亲回到家,批评我书看得太多,还跟母亲说,我该在户外花更多时间。但事实正好相反,读书是用来治疗我的空间过多症。

不可夸大

我受过一次震惊,那是在年纪稍长,我进了都灵大学之后的事。都灵人是法国人,也就是凯尔特人,不像我们利古里亚人都是蛮子。我的新伙伴早晨来到钟塔大楼的讲堂,都穿着合宜的衬衫,打着合宜的领带,对我微笑,伸出手走过来说:“你好吗?”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若是在亚历山德里亚,碰到无所事事的朋友,他们都会眯起眼睛瞄我一眼,害羞而郑重地说:“好哇,你这笨家伙!”

相距不过90公里,可这儿的文明却是截然不同。我直到现在还耽溺其中,我无论如何都坚持认为它比较优越。我们那地方人不懂得撒谎。

陶里亚蒂10遭人枪击那次,引起极大的骚动,亚历山德里亚人必要时也会兴奋。他们挤满了原名拉塔齐广场的自由广场。扩音机随即传出收音机播报巴尔塔利赢得环法自行车大赛的新闻。我们事后得知,这一优异的媒体操作,在全意大利都收效良好。但是它在亚历山德里亚运作得不够好:我们太聪明了,广播自行车大赛的新闻,不可能让我们忘记陶里亚蒂事件。但后来忽然之间,市政厅出现一架飞机。这可能是第一次有拖着广告横幅的飞机(我不记得广告内容是什么了),飞越亚历山德里亚上空;这不是什么阴谋诡计,这是纯粹的机缘巧合。亚历山德里亚人不信任阴谋诡计,对机缘却非常着迷。群众盯着飞机看:这件事有点不寻常,天啊,接下来他们还会出什么点子,他们每分钟都有新点子。每个人都发表超卓的见解,他个人深信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会对宇宙衰亡产生任何影响——他们不完全是这么说的,但咱们亚历山德里亚的乡音,每一个字里都隐含这个观念。然后大家就都回家去了,因为这一天不会再有什么可惊可异之事。陶里亚蒂只好自求多福了。

我想,这些故事讲给别人听(我是说,讲给非亚历山德里亚人听),可能被视为荒诞。我却认为它们棒得无以复加。我认为它们跟市史中流传的其他天启故事不相上下,像是借教皇与伦巴第联盟之助建城,顽抗巴巴罗萨,至死不投降,但又没有参加莱尼亚诺11之役。还有一则关于这城的传奇说,有位名叫佩多卡的女王,从德国率兵来围攻这城:她到达时,开垦了几座葡萄园,扬言除非喝到园中出产的葡萄酿的酒,否则绝不离开。围城持续了7年之久,但这则传奇还有后续故事,佩多卡被亚历山德里亚人打败,在愤怒与毁灭的狂暴仪式中,将桶中美酒通通倒在荒芜的地上,仿佛献祭大量野蛮的鲜血。富于想象与诗情的佩多卡女王,破坏了自己痛饮大屠杀淋漓鲜血(即便只是象征)的乐趣,以此自惩……亚历山德里亚人在旁围观,牢记在心,并推演出唯一的结论,此后他们形容人的愚蠢就说这人像佩多卡一样聪明。

圣方济曾经路过亚历山德里亚,并像在古比奥所做的一样,在此感化了一头狼皈依基督教。古比奥人把这当作不得了的大事,亚历山德里亚人却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圣人不去感化狼,还能干什么?更何况,亚历山德里亚人又怎么搞得懂这位翁布里亚来的客人,他有点戏剧化,有点歇斯底里,喜欢跟小鸟说话,不出去玩也不工作!

亚历山德里亚人对贸易兴趣浓厚,所以经常开启争端,发动战争。1282年,他们偷了帕维亚一座桥的铁链,当作战利品放在大教堂里展示;但过了没多久,圣器收藏室管理员就把它拿去修理自家厨房的火炉,也没人注意。他们掳掠卡萨莱,偷走了大教堂尖塔上的天使,但又不知怎么搞的,硬是把它给弄丢了。

如果你翻阅《漫游充满传奇与幻想的意大利旅行指南》,开头几页就有好几幅图表,说明意大利北方各省奇幻生物分布的情形,你会看到亚历山德里亚省纯净无瑕地独树一帜。这儿没有女巫、魔鬼、仙人、幽灵、法师、妖怪、鬼魂、洞穴、迷宫、地下藏宝,只有一栋“怪建筑”勉强挽救它的名誉。你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乏善可陈。

不信任神秘。不信任本体。一个没有理想也没有热情的城市。在裙带关系被视为美德的时代,诞生在亚历山德里亚的教皇庇护五世,他将亲戚赶出罗马,令他们自力谋生。数世纪来,亚历山德里亚一直有个富裕的犹太社区,这儿的人甚至连反犹太的劲儿都凑合不起来,对宗教大审判的禁令也视若无睹。亚历山德里亚人向来对冠冕堂皇的目标无动于衷,甚至高喊消灭异端的口号,也打动不了他们。亚历山德里亚人从不认为有必要以武力落实文字;它的收音机播音员都不是国语模范,它无法吸引大众有钱捐钱、有力出力,争先恐后抢救它们的艺术古迹,没有可资教导其他国家的东西,没有可供后世子孙引以为荣的东西,没有任何它以为值得费那番工夫去自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