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3/26页)

10月31日,星期五,他显然是被在睡梦中发出的短叹而惊醒。他躺在那里。睁眼之后他又即刻闭上眼。在马林巴德的时候,他每天早晨都翻身起床,然后做操,有时还唱唱歌。他承认自己在美化马林巴德。不美化马林巴德他又能做什么?不拥有现在,就只好美化过去。如果诅咒过去呢?没到时候。不必睁开眼睛至少对他有好处。他把眼睛睁开了一小会儿,他感觉被迫看点什么东西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闭上眼睛,感觉很舒服,因为他不必睁眼看点什么。就连他最熟悉的卧室也不属于他,而是属于视觉世界。最糟糕的是想象自己必须睁眼看人。他知道他必须抵御躺着不动的诱惑。这不是头一回。事情很简单: 如果他知道下回什么时候能看见乌尔莉克,他就不再非躺着不动不可,就不再把世界当作视觉痛苦。随后他还是从床上起来。无望见到乌尔莉克。相反地,10月31日在前方等待。这一天将载入他的史册。以何种方式,他还不清楚。

他呼唤施塔德尔曼,因为他要起床。如果用精美的语言表达平常的事物,席勒可谓无与伦比。他是怎么说的?因为人就是由平庸卑劣之物所造,他称习惯为他的奶妈。(7)

他故意忘记在这一天把访客和社交活动拒之门外。他们已经安排他和威尔姆森勋爵喝茶,勋爵曾是滑铁卢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苏格兰龙骑兵团团长,封·米勒总理已经跟他吹过风,说此人兼有(8)和安东尼(9)的品质。封·米勒总理当然不知道乌尔莉克的父亲弗里德里希·威廉·封·莱韦措就死于这场战役。那是一个晴朗的六月天,封·莱韦措夫人压低声音告诉他。掐指一算,恰好八年。晚上听《路易·斐迪南王子四重奏》。五月份就来拜访过他的英国青年斯特灵将出席音乐会。斯特灵代他的朋友拜伦勋爵向歌德致以问候。斯特灵让奥蒂莉神魂颠倒。她在五月份就变成了这位十八岁小伙子的情人,而且逢人就说。为了她的缘故,也可以说为了原谅她,歌德在五月份把斯特灵叫做魔鬼少年。二十八岁的女人追求十八岁的小伙子,这本来可以软化她对年龄差别的看法。但是她没有任何软化迹象。人人都是只理解自己。

收拾好以后他走进书房,约翰已经恭候在此。这时他发现自己今天回不了信,也没法口授哪怕一行字。现在没法想象他如何以他的老练姿势来回踱步,如何在踱步中思考、口授。他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告诉约翰,今天不举行任何活动。这的确是他的原话。约翰也懒得费力掩饰自己的诧异。他没有做他应该做的事情——毕恭毕敬地欠欠身,祝愿主人一天心情好,然后告辞。他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一过程的时间虽然短暂,但他还是以这种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而且是一种批评态度。歌德觉察到他和约翰打交道的全部历史。一开始他是歌德的秘书,他父亲就已经是歌德的秘书。但在克劳尔特来了以后,约翰就逐渐沦为书记员。他一有机会就让他的主人感觉到这点。现在他就有了机会。走到门口的时候,约翰再次转身,最后一次欠身告别,歌德则以久违的友好态度向他挥手。但是他也应该单独待一会儿了。现在德·罗尔肯定已到斯特拉斯堡。他肯定已在会面的前夜赶到斯特拉斯堡。可能他正和乌尔莉克在歌德非常熟悉的大街小巷散步。乌尔莉克为什么不可以建议去泽森海姆远足呢?歌德有一次跟她谈论接吻。他简要地回顾了自己最重要的接吻体验,其目的是要向她证明她是女性接吻者中的佼佼者。这话一点没夸张。他没有进行说教,他这一回的说教成分比哪一回都少。他让她思考一个只有她才能促使他思考的问题: 接吻质量的高低不取决于接吻的两张嘴,而是取决于接吻的两个人。乌尔莉克不仅赞同这一观点,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灵魂不接吻,接吻没感觉。啊,乌尔莉克,他发出一声喊叫或者叹息,至少他又一次赞美了他们如何一拍即合。他在许多谈话和许多场合都扮演同一个角色,那就是赞美他们刚刚再度经历的一拍即合。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乌尔莉克说: 这超出了和谐的范围。他大声说道: 和谐真可怕,和谐是感情的坟墓。乌尔莉克又说,两个仅仅用本能武装起来的人分别在布满岔道的迷宫里寻觅、摸索,突然发现他们谁都没有被岔道所迷惑,反而找到了对方,一拍即合就是这一刻的感觉。乌尔莉克,他喊道,乌尔莉克。她: 阁下,您没注意到我在模仿您,真可爱。但是我承认我觉得这样很好玩。

现在她在泽森海姆,和德·罗尔先生在一起。他突然知道这位先生的名字: 胡安·德·罗尔。唐胡安(10)·德·罗尔。在下一个子夜他会牺牲掉“胡安”,把他最终的名字告诉乌尔莉克。亚当·德·罗尔。他将作为亚当·德·罗尔向她求婚,而且是通过他的保护人,奥地利宫廷顾问和财政部长弗朗茨·封·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反正伯爵不久就会变成乌尔莉克的继父。明摆着的事情。如果不是想提前把三个女儿的事情安排好,阿马莉·封·莱韦措早就答应了伯爵。乌尔莉克·德·罗尔,这是一个绝佳的安排。然后还要安排阿马莉和贝尔塔的婚事,就是说,她再过两到三年就可能举办婚礼,得到解脱,阿马莉·封·莱韦措终于可以体验一场别致的婚礼,这场婚礼不会成为普鲁士贵族的繁琐仪式,它将以奥匈帝国的方式展现生活的丰富多彩。漂亮的乌尔莉克,这个十九岁的姑娘,可能也是用来计算未来的高级计算器。如果她不想作为寄宿学校的老处女逐渐枯萎,她就必须进入所谓的人生。现在,一个有着东方人相貌的非东方人,来自西班牙的神速先生亲自从巴黎、维也纳过来,他拥有世界上最硬质的光芒。有人责怪你有诗人的疯狂,德·罗尔先生这里就一定是爱情。这是命运的绝对安排: 两个抢眼的耳垂因为两簇宝石烟花而锦上添花,世界上所有的耳垂都渴望燃放这样的宝石烟花。把她拿去吧,德·罗尔先生,把天生就属于您的东西都拿去吧。宇宙万物都有其使命。耳垂悬挂物的使命让人看得一清二楚。这完全超出了主观范围,所以我们不必生气,更不能让别人生气。她用过去交换未来。这个道理可以理解。做什么都讲究今天播种,明天收获。他不再可能提供未来,他只能给遗孀提供生活保障,他必须对乌尔莉克表示祝贺。Madame de Ror, je vous félicite cordialement(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