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10/19页)

“在饭店里住单间——这话本身听起来就极其人道,不是吗?可是请您相信我,他们没有把我们这些‘知名人士’塞进二十个人挤在一起的冰冷的木棚里,而是让我们住在供暖还不错的饭店单间里,这绝不是他们给予我们的一种更人道的待遇,而是挖空心思想出来的更加狡猾的方法。他们想从我们嘴里逼出他们所需要的‘材料’,采用的不是毒打或者用刑,而是以杀人不见血的方式,采用最最狡猾歹毒的隔离手段。他们并没有对我们怎么样,只是将我们置于完全的虚空里。大家都知道,像虚空那样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那种压力是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办不到的。他们把我们每个人分别关在一个完完全全的真空里,关进一间同外界绝对隔绝的房间里,不用拷打等方式从外部给我们压力,而是让我们从内心产生一种压力,最终砸开我们的两片嘴唇。乍一看,安排给我的房间绝对不能说不舒服。这房间有一扇门,一张床,一把沙发椅,一个洗脸盆,一扇上了栅栏的窗户。可是这扇门白天黑夜都是锁着的,桌上不许放纸和铅笔,窗户外面是一道防火墙,在我周围,甚至在我自己身上都是空无所有。我的每样东西都被搜走了。搜走手表,让我不知道时间;搜走铅笔,我就无法写东西;搜走小刀,使我无法割断动脉血管;就连抽支烟稍微提提神也不允许。除了不许说话、不许回答问题的看守,我看不见一张人的脸,听不到一点人的声音;从早晨到夜晚,从夜晚到早晨,眼睛、耳朵以及所有其他感官都得不到一丝养料,你成天寂寂一身,茕茕孑立,守着桌子、床、窗户、洗脸盆等四五件不会说话的东西,一筹莫展;你就像玻璃罩里的潜水员,身处寂静无声的黑黢黢的海洋里,甚至感觉到通向外部世界的绳索已经扯断,您永远不会被人从这无声的深底拉回到水面上去了。整天没什么事可做,没什么东西可听,没什么东西可看,你的周围到处是一片虚空,一片绵延不断的完全没有空间和时间的虚空。你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来来回回,循环往复。但是,即使是看似毫无实体形迹的思想也需要一个支撑点啊,否则它就要开始旋转,就要毫无意义地围着自己转圈,思想也受不了虚空。你从早到晚期待着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等啊,等啊,等啊,你想啊,想啊,想啊,直到太阳穴发痛,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仍是孤独一人,孤独一人,孤独一人。

“这样延续了十四天,我在时间之外,世界之外生活的十四天。要是当时爆发了战争,我也不会知道,我的世界就只有桌子、门、床、洗脸盆、沙发椅、窗户和墙这几样东西,我整天凝视着同一面墙上的同一张壁纸,久而久之,壁纸上锯齿形图案的每根线条都好似用刻刀刻进我大脑深处的褶皱里去了。后来,审讯终于开始了。突然来传我了,也弄不清那是白天还是夜里。他们喊了我的名字,押着我穿过几条走廊,也不知道要带我到哪里去。后来,在一个什么地方等着,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突然,又站在了一张桌子前面,桌旁坐着几个穿制服的人,桌上堆着一叠纸:那是档案,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材料。接着就开始提问,这些问题真真假假,有的单刀直入,有的阴险奸诈,有的声东击西,有的设置圈套。你回答问题的时候,陌生而恶毒的手指在翻材料,您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东西,陌生而恶毒的手指在审讯记录上写些什么,你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可是,对我来说,这次审讯中最可怕的是,我始终猜不出,也估计不到,盖世太保对我们事务所的事情确实已经知道了哪些,哪些他们想从我口里获取。我已经对您说过,在最后一刻让女管家把那些可以构成罪证的文件送到我叔叔那里去了。可是,他收到这些文件了吗?他没有收到吗?那个坐探办事员泄露了多少信息?他们截获了多少信件?这期间在我们代理的那些德国修道院也许已经敲开了某个糊涂神甫的嘴,那么到底逼出了多少秘密?他们问呀,问呀,没完没了地问。我给修道院买过哪些有价证券,同哪些银行有通信往来?我认不认识一位某某先生?我收到过瑞士或者某某地方的信件没有?我一点也估计不出,他们到底查到了多少问题,所以我的每个回答意义都非常重大。要是我承认了他们尚未掌握的某件事,我也许就会无谓地使某人罹难;我要是什么都不承认,那就自己害了自己。

“不过,审讯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审讯以后回到我那虚空之中,回到那个有着同一张桌子、同一张床、同一个洗脸盆和同样的壁纸的同样的房间里。因为只要我单独一人的时候,我就要重新琢磨审讯的情况,思考怎么回答才最聪明,下次提审也许会因我说话不小心而引起他们的怀疑,如果这样,我该怎么说才能弥补。我仔细思量,反复琢磨,认真检查我向预审官说的每一句证词,把他们提出的每个问题和回答的每一句话都简要重复一遍,想估量一下我说的话有哪些可能被记录在案。不过我知道,我永远也估计不出来,也不会知道。但是这些思想一旦在这虚无的空间里发动起来,就不停地在脑袋里转动,翻来覆去,循环往复,还不断地想出一些新的事情来,而且睡着了脑袋里还在转。每次审讯之后,我脑子里还在经历着那些提问,深究和折磨的煎熬,或许甚至比审讯时的折磨更为残忍,因为每次审讯一个小时就结束了,而审讯之后由于寂寞的无情折磨,脑袋所受的煎熬却是没有完结的时候。我的四周总是只有桌子、柜子、床、壁纸、窗户,没有任何分散我注意力的东西,没有书,没有报纸,没有陌生的面孔,没有可以记点东西的铅笔,没有可以用来玩的火柴,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现在我才发觉,把人单独囚禁在饭店的房间里这一套做法用心何其险恶,对人精神上的摧残又何其厉害。要是在集中营里,也许得用小车推石头,推得两只手磨出血来,两只脚冻僵在鞋里,可能得二三十人挤在一个又臭又冷的小屋里。可是你能看到人的脸,可以将目光投向一片田地,一辆手推车,一棵树,一颗星星,以及别的什么东西,而这时呢,你周围都是同样的东西,始终都是这些东西,从来不会改变,真是可怕。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我分心,使我从自己的思想、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从自己病态地将审讯时的提问和自己的回答不断复述中解脱出来。而这一点恰恰正是他们打的如意算盘——他们要憋死你,要让你自己的思想来憋你,直到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别无他法,最后只好向他们吐露真相,将他们想要的一切招供出来,终归把材料和人统统抛了出来。我渐渐感觉到,在这虚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力下,我的神经开始松弛了,我意识到这种危险,便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我想,即使把每根神经都绷断,也要找到或者想出点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为了使自己有点事做,我就试着把以前会背的东西,如民歌、儿歌、中学课本里的幽默故事、民法条款等,一一朗诵出来,并再复述一遍。后来我又试着演算,随便拿些数字来相加、相除,可是在虚空中我的记忆缺少附着力,没有能使我的思想集中在上面的东西。脑袋里老是出现和闪烁着这个想法:他们知道什么?我昨天说了些什么,下次又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