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11/19页)

“这种真是难以描述的状况延续了四个月。四个月,写起来容易,才不过两个字!说起来也容易:四个月,一共才四个音节【14】 。嘴唇动一下就把这几个音发出来了:四个月!但是谁也无法描述、测定,谁也无法用直观例子向别人、也无法向自己说明,在没有空间、没有时间的情况下时间有多长,无法向别人讲清楚,这虚空,虚空,你周围的虚空是如何蛀食和摧毁你的心灵的,整日所见的就只有桌子、床、洗脸盆和壁纸,屋里成天都是沉默,成天是同一个看守,他看都不看你一眼就把饭塞了进来,时时刻刻是同样的思想在虚空中围着你转啊转,直弄得你神经错乱、疯疯癫癫为止。我心里惴惴不安,从一些细小的征兆中我发觉自己的脑子混乱了。起先,在审讯的时候心里是清楚的,陈述冷静沉着,深思熟虑,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这种双重思维还在起作用。现在我连说最简单的句子都是结结巴巴的,因为我在作法庭陈述时,眼睛总像是着了魔似的愣愣地盯着那支往纸上做着记录的笔,仿佛我想追上自己说的话似的。我感觉到,我的力气越来越不济了,我感觉到,为了救我自己,我将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也许还有更多的东西全部交代出来,为了摆脱虚空的窒息,我将会说出去十二个人,供出他们的秘密,而我自己呢,除了片刻休息之外,什么好处也得不着,我感觉到这样的一刻越来越近了。一天晚上确已走到了这一步:在我快要憋死的当间,看守恰好给我送饭来,于是我就突然朝他背后喊:‘您带我去审讯!我什么都交代!什么都交代!我要交代文件在哪儿,钱在哪儿!我统统都交代,彻底交代!’幸好他没有听到更多的东西,或许他也不想听我说。

“在这极其艰难的时刻,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这件事把我救了,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把我救了。那是七月底一个乌云密布的阴沉沉的雨天,我所以还清楚地记得这个细节,那是因为我被押去审讯、穿过走廊时,雨水正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窗上。我得在预审的候审室里等着。每次去受审都得等,让你等,这也是一种手法。首先,通过叫喊,通过深夜里突然把你从囚室里提溜去受审,让你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然后,等你作好审讯准备,思想和意志都振作起来准备反击时,他们又让你等着,毫无意义地、无缘无故地等着,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地等着,等得你身心交瘁。在星期四,7月27日,这一天他们让我等得特别长,让我在候审室站着等了两个小时,这个日期我之所以还记得,那是有个特别原因的。在候审室里当然不许我坐,我在那里站了两个小时,腿都要站断了。候审室里挂了一本月历,我无法向您解释,在当时如饥似渴地向往着印刷的和手写的东西的情况下,我是如何目不转睛地,如何牢牢地紧盯着墙上‘7月27日’这几个字的,我仿佛把这几个字吞进了肚里,刻在了脑子里。随后我又等着,等着,眼睛注视着房门,看它什么时候终于会打开,同时心里在思考,审判官这次会问我什么问题,不过我也知道,他们问的问题可能和我准备的截然不同。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等待和站立的折磨同时也是一件好事,一种快乐,因为这间屋子怎么说也和我那间不一样,不一样,要稍微大一点,有两扇窗户,而我那间只有一扇,还有,这里没有床,没有洗脸盆,窗台上也没有那道明显的、我观察了几百万次的裂缝。房门油漆的颜色也不一样,靠墙放着另一把沙发椅,左边是一个档案柜,以及一个有挂钩的衣帽架,挂钩上挂着三四件湿军大衣,那是折磨我的刑警们的大衣。也就是说,我在这里可以看到一些新东西,同我那屋里不一样的东西,我那饥饿的眼睛终于又可以看到一些别的东西了,它们贪婪地盯着每一件东西。我细细察看这几件大衣上的每一个褶皱,譬如说,我看到一件大衣的湿领子上挂着一颗水滴,您听起来一定觉得很好笑。我怀着莫名其妙的激动心情等待着,看这颗水滴最后会不会克服重力作用,继续长久地附着在衣领上——是的,凝视着这颗水滴,屏住呼吸对它凝视了数分钟之久,仿佛这颗水滴上悬挂着我的生命似的。后来水滴终于滚落下来了,我就开始数大衣上的纽扣,一件是八颗,另一件也是八颗,第三件是十颗,接着我又比较大衣的翻领,我饥渴难当的眼睛以一种我无法描述的贪婪触摸、把玩和抓住所有这些可笑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我的目光呆呆地盯着一样东西,我发现,一件大衣的口袋鼓鼓的。我走近一些,凸起的东西呈长方形。从这一点我就看出这个略为有点鼓突的口袋里藏着的东西——一本书!我的双膝开始发抖,一本书!我已经有四个月手里没有拿过书了,光是想象一本书,想象书里可以看到一个挨一个的字排列成一本书的一行行,一页页,一张张,可以阅读和追踪别的一些新的、不熟悉的、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思想,并将这些思想记在脑子里——光是这么一想,就令你心驰神往,销魂荡魄。我的眼睛像着了魔似的紧紧盯着那个小小的鼓突的地方,我的灼热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不显眼的地方,仿佛想要在大衣上烧个窟窿似的。我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贪欲,我下意识地一点点移过去。我思忖,这回至少可以隔着呢料拿手触摸一本书了。这个想法使我手指上的神经一直热到指甲上。几乎在不知不觉中,我往那儿越挨越近。幸好看守没有注意我这个肯定很奇怪的举动,也许他也觉得,一个人直直地站了两个小时以后,想稍微往墙上靠靠,这是很自然的。我终于站在离大衣很近的地方了,我故意把双手反背着,以便人不知鬼不觉地碰到大衣。我触摸了呢料,透过面料我确实感觉到有个长方形的东西,这东西可以弯曲,而且还会窸窣作响——一本书!一本书!偷走这本书!这个念头像枪弹似的穿过我的脑子。也许会成功,你可以把书藏在囚室里,然后就读啊读,终于又可以读到书了!这个想法刚闪进我的脑袋,就像烈性毒药似的发生作用了:我耳朵里一下子嗡嗡直响,我的心怦怦直跳,双手冰凉,都不听使唤了。但是经过第一阵沉迷之后,我又轻轻地、巧妙地更往大衣挨近,两眼紧紧盯着看守,同时用藏在背后的双手把口袋里的那本书从下往上托起。接着将书一把抓住,再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一抽,突然,这本不很厚的小书就到了我的手里。现在我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但是我又不能再把书放回去了。可是把书往哪儿放呢?我把书从背后塞到裤子里,掖在系腰带的地方,再从那里将它慢慢挪到腰部,这样走路的时候我就可以像军人那样用手贴着裤缝,把书压住。现在该做第一次试验了。我离开衣架,一步,两步,三步。行。只要把手紧紧压着腰带,走路的时候就可以把书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