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13/19页)

“这是我的幸福时光,我日复一日地将棋谱上的一百五十盘棋局系统地一一进行复盘,这段时间大约持续了两个半月至三个月。随后出乎意料之外,我又遇到一个死点。突然之间我又重新面对一片虚空,因为我把每盘棋都从头到尾下了二三十次,这样,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鲜的魅力,不再给人以惊喜,先前那种令人兴奋、令人激动的力量枯竭了。这些棋局的每一步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再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重复又有什么意思呢?刚一开局,这盘棋的进程就自动在我心里展开了,已经不再有惊喜,不再有紧张,不再有任何问题了。为了使自己有事可做,为了给自己制造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劳累,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真需要另一本汇集了别的棋局的书。可是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在这条奇怪的歧途上只有一条路:必须自己发明新的棋局来代替旧的棋局。我必须设法跟自己下,更确切地说,是向自己作战。

“我不知道,对于这种‘游戏中的游戏’——同自己对弈的精神状态您了解到何种程度。但是只要粗略一想,就足以明白,下国际象棋是一种纯粹的、没有偶然性的思维游戏,因此要跟自己对弈的想法从逻辑上来说是荒谬的。国际象棋的引人入胜之处,从根本上来说仅仅在于其战略是在两个不同的脑袋里不同地发展的,在这种精神战争中黑方并不知道白方的花招,所以不断想方设法去猜测和挫败其诡计,同时就白方而言,对于黑方的秘密意图它力图预先加以识破,给予反击。如果现在执黑和执白的是同一个人,那情况就十分荒谬了:同一个大脑同时对一些事情既应该知道,又不应该知道,作为白方在行棋的时候,它能奉命忘掉一分钟前黑方的愿望和意图。这种双重思维其实是以意识的完全分裂为前提的,大脑的功能就像机械仪表一样,开关自如。想要自己战自己,这在国际象棋中是个悖谬,就像一个人想要跳过自己的影子一样。

“好了,说简短些吧,这种悖理和荒谬之事我在绝望中竟试了几个月之久。可是,为了使自己不至于陷入完全的精神错乱或者智力的彻底衰颓,除了去做这件荒唐事之外,我别无选择。我那可怕的处境逼得我不得不至少去试一试,把自己分裂成一个黑方我和一个白方我,要不然我就得被我周围恐怖的虚空压垮。”

B博士往躺椅上一靠,闭了一会儿眼睛。他仿佛要把令人心烦意乱的回忆强压下去似的。他左边嘴角上又出现了奇怪的抽搐,他无法控制的抽搐。接着,他在躺椅上把身子略为坐直一些。

“这样,到此为止,我希望已经把一切都向您讲得相当清楚了。但遗憾的是我自己也拿不准,其余的事是否也能那么清楚地说给您听。因为这件新工作要求脑子保持绝对的紧张,这就使它不能同时进行任何自我控制。我已经向您提到过,照我看,同自己对弈这本身就很荒谬绝伦,但是即使是荒唐事,面前总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棋盘,那毕竟还有一个最小的机会,而棋盘这个真实的东西毕竟还容许保持一定的距离,允许享受物质上的治外法权。面对摆着真实的棋子的真实棋盘,纯粹从身体方面来说,就可以一会儿站在桌子的这一边,一会儿站在桌子的另一边,以便一会儿从执黑的立场,一会儿从执白的立场来把握和运筹局势。但是像我这样迫不得已把向我自己进行的厮杀,要是您愿意的话,也可说是同我自己进行的厮杀投影在一个意想中的空间里。我被迫在脑子里清楚地把握住六十四个方格上每一边的阵势,此外不仅要计算出眼前的行棋,而且也要计算出对弈双方下几步可能要走的棋,确切地说,我要两倍、三倍地盘算,不,是六倍、八倍、十二倍地盘算,我要为每一个我,为黑方我和白方我预先想出四五步棋,我知道,这一切听起来是多么荒谬。请您原谅,我希望您仔细考虑一下我的这种疯癫状态。在抽象的幻想空间中下棋的时候,我作为白方棋手,同时又作为黑方棋手都得为各方预先算出四五步,也就是说,对于棋局发展进程中所出现的各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得预先跟两个脑子,跟白方的脑子和黑方的脑子配合好。但是即使是这种自我分裂在我这费解的试验中还不是最危险的,由于我独立想出了一些棋局,结果失去了立足之地,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像我前几个星期所练习的那样,光是照名局来下,终归只不过是一种复制的结果,纯粹是对已有物质的重复,这并不比背诵诗歌或者默记法律条文更费劲,这是一种局限的、按部就班的活动,因而是一种绝妙的脑力训练。我上午练习两盘棋,下午练习两盘,这是规定的定额,没有一丝激动我就可以将它完成,这四盘棋是我的正常工作,再说,要是我在下棋的过程中走错了,或者走不下去了,总还可以向棋谱求教。所以对于我受了震惊的神经来说,这是很有疗效的,更能起镇静作用,因为照别人的棋局摆棋不会使自己卷进搏杀中去。管他是黑棋赢还是白棋赢,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这是阿廖欣或波戈留波夫,是他们在争夺比赛的桂冠,而我本人,我的理智,我的心灵,仅仅是作为观众、作为行家里手在品味棋局的转折突变和赏心悦目。但是从我想跟自己搏杀的那一刻起,我就下意识地开始向自己挑战了。两个我中的每一个我,黑棋我和白棋我,在互相竞争,为了自己的一方,每一个我都雄心勃勃,心浮气躁,想取胜,想赢棋;作为黑棋我每走一步心里就万分紧张,不知白棋我会怎么应对。我的两个我中的任何一个,要是另一个我走错一步棋就兴高采烈,得意洋洋,而同时对于自己的漏着则怒容满面,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