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14/19页)

“这一切看起来毫无意思,事实上这种人为的精神分裂,这种意识分裂,它所带来的危险的心情激动,在正常人的正常状态下是难以想象的。但是,请您不要忘记,我是从正常状态下被强行拉出来的,是个囚犯,无辜遭到监禁,几个月来受尽别人精心策划的寂寞的折磨,早就要将他积聚起来的愤怒向任何东西发泄了。因为我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种向自己进攻的游戏,所以便将我的愤怒,我的复仇欲望统统狂热地倾注到下棋中去。我心里有种东西自以为是,可是我又只有心里的另一个我是我能与之相搏的,所以我下棋时的激动几乎到了发狂的程度。开始我思考的时候还是不慌不忙,谨慎周到的,在一盘棋和另一盘棋之间还安排了休息时间,好让自己歇一歇,放松一下。可是渐渐地,我那被激动起来的神经就不容许我再等了。我的白棋我刚走一步,我的黑棋我就已毛毛腾腾地向前挺进了。一盘棋刚结束,我就向自己挑战,要下第二盘,因为我这两个我每次总有一个被另一个战胜而要求再下一盘,好扳回来。由于这种疯狂的贪婪心理,这几个月在我的囚室里我同自己究竟厮杀了多少盘,我连个大概次数都说不出来——也许一千来盘,也许更多。这是一种我自己无法抗拒的癫狂,从早到晚,我什么也不想,想的只是象、卒、车、王和a、b、C,‘将死’和‘王车易位’,等等,我整个身心都被逼到这个有格子的方块上去了,下棋的乐趣变成了下棋的欲望,下棋的欲望又变成了一种强制,一种棋瘾,一种疯狂的愤怒——不仅浸透在我清醒的时间里,而且也渐渐控制了我的睡眠。我思考的只能是下棋,只能是行棋,只能是下棋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有时我醒来,额头湿漉漉的,我断定,睡着时甚至还下意识地在继续下棋,要是我梦见了人,那这个梦一定仅仅是在动象、车的时候,在马往前跳或往后跳的时候做的。就是在被提审的时候,我也不再能明确地想到我的责任了,我感觉到,最近几次审讯的时候,我说的话一定相当的语无伦次,因为,因为审讯官们有时面面相觑,感到诧异不解。实际上,在审讯官们向我提问以及他们互相商量的时候,我心里涌动着那糟糕的欲望,只等着把我重新押回我的囚室去,好继续下棋,继续疯狂地下棋,重新下一盘,再下一盘。每次中断都会使我神经紊乱,就是看守来清扫囚室的一刻钟,给我送饭来的两分钟,也使那狂热的急躁不安的心情大受折磨。有时候到了晚上我那盒饭还在那儿放着,碰都没有碰过,我下棋下得忘了吃饭。我肉体上能感觉到的唯有可怕的口渴,这大概是由于不停地思考,不停地下棋而上火了,一瓶水我两口就喝干了,就缠着看守,让他再给我水,但一会儿我又感到口干舌燥了。最后,下棋的时候——我从早到晚别的什么都不干——我的情绪竟激动到不再能够静静地坐上片刻的程度。我一面思考棋局,一面不停地走来走去,越走越快,棋局越是临近收尾,心情就越是急躁。那种赢棋、取胜的欲望,击败我自己的欲望,渐渐变成了一种愤怒。我焦躁不安,浑身颤抖,因为我身上一方的我总嫌另一方的我走棋太慢。一方就催促另一方,要是我身上一方的我觉得另一方的我应着不够快,我就开始骂自己‘快,快!’或者‘往前,往前!’,您也许觉得这很可笑吧。当然,我今天心里很清楚,我的这种状况完全是精神过分紧张导致的一种病态反映,对于这种病状我还找不到别的名称,只好把它叫作迄今医学上还不清楚的‘棋中毒’。后来,这种偏执的癫狂不仅开始侵蚀我的大脑,而且也开始侵蚀我的身体了。我消瘦了,睡不好觉,恍恍惚惚,每次醒来都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睁开沉甸甸的眼皮;有时我感到极度虚弱,连拿水杯手都抖得非常厉害,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把杯子送到嘴边。但是一开始下棋,一股狂热的力量就来了:我紧握拳头走来走去,有时宛如透过一层红雾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凶狠地冲着自己叫喊:‘将死了’!

“这种令人心惊胆战、难以描述的危机状况是如何出现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就是,一天早晨我醒来,觉得跟以往完全不一样。我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软绵绵地躺着,舒适而安逸。一种深深的、适意的倦意,我几个月来未曾有过的倦意压着我的眼皮,是那么温暖、惬意,起先我犹犹豫豫,竟不愿把眼睛睁开。我醒着躺了几分钟,继续享受恬适的昏昏沉沉的境界,暖融融地躺着,感官陶醉在飘飘欲仙的快感之中。突然,我觉得似乎听见身后有声音,是活人的说话声,我这时心里的狂喜之情您是想象不出的,以往几个月,将近一年以来,除了法官席上那种生硬、凶狠、毒辣的话之外,我没有听到过别的声音。‘你在做梦’,我对自己说,‘你在做梦!千万不要睁开眼睛!让梦境再延续一会儿,要不然你又要看见围绕着你的那间该死的囚室,那把椅子、那个洗脸台和那图案永远不变的壁纸。你在做梦——继续做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