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16/19页)
“现在您一定会理解,为什么我对您的朋友们的态度会那么不得体,或许还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呢。我确实完全是闲逛偶然经过吸烟室才看见您的朋友们坐在那里下棋的,我又惊又怕,感觉到我的脚像长了根似的不由自主地站立在那里。因为我全忘了可以在一个真正的棋盘前用真正的棋子下棋,全忘了下棋的时候有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真真切切互相面对面地坐着。我用了好几分钟才想起,这两个棋手在那里下的,其实同我在束手待毙的情况下跟我自己下了好几个月的那种棋是一回事。我发现,我疯狂地练习时所使用的那些密码只是这些骨制棋子的代替和象征,让我感到惊喜的是,棋子在棋盘上的移动同我在思维空间中假想的走步是一样的,正如一位天文学家用复杂的方法在纸上算出了一颗新行星,后来果真在天空中看到了这颗皎洁晶莹的星星的实体。我的惊喜同那位天文学家的惊喜大概很相似。我像是被磁铁吸住了,凝视着棋盘,望着那儿我的棋图——马、象、王、后、卒等真实棋子,为了看清这局棋的阵势,我不得不下意识地先将这些棋子从我那抽象的符号世界里退出来,进入活动棋子的世界中来。好奇心渐渐主宰了我,想观看两位棋手之间真正的较量。这就发生了很尴尬的事,我竟把礼数忘到了九霄云外,参与到你们的棋局中来了。但是您的朋友那步昏着像在我心里捅了一刀。我阻止他走那一步,这纯粹是一种本能行为,是感情冲动的表现,正如一个人看到一个孩子弓身挂在栏杆上,就不假思索地将他一把抓住一样。后来我才意识到,我一性急就贸然行事,这有多么唐突。”
我赶忙对B博士说,通过这件偶然的事能与他相识,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对我来说,在听了他向我吐露了种种情况后,要是在明天的临时棋赛上能见到他出场,定会兴趣倍增。B博士听了,做了个不安的动作。
“可别这么说,您真的不要对我抱过多的希望。对我来说,这不过是试一试罢了……试试我到底能不能正常地下棋,能不能用实实在在的棋子同一个活跃着生命力的人在真正的棋盘上对弈……因为我现在越来越怀疑我下过的几百盘,或许是数千盘棋是否真正符合国际象棋的规则,会不会仅仅是一种梦里的棋,一种谵妄棋,一种谵妄游戏,做这种游戏总像是在梦里一样,许多中间阶段都跳过去了。希望您不是当真指望让我不自量力,竟以为能与国际象棋大师,而且是当今世界第一高手较量一番,但愿您对此不要抱有认真的期望。使我感到兴趣并让我全力以赴的,仅仅是一种事后的好奇心,想证实一下我那时在囚室里是在下棋还是已经疯了,我当时是处在危险的暗礁之前,还是已经到了它的另一面——仅此而已,只是仅此而已。”
这时船尾响起了进晚餐的锣声。我们大概聊了几乎两个小时了,B博士对我讲的,要比我在这里归纳的多得多。我衷心向他表示感谢,并向他告辞。但是我刚走上甲板,他就从后面追了上来,他激动地、甚至有点结结巴巴地补充说:“还有件事!请您马上先转告诸位先生,免得我到时候显得没有礼貌,我只下一盘……就让这盘棋给旧账画个句号——彻底了结,而不是新的开始……我不想第二次染上如痴如狂的棋瘾,这种棋瘾现在回想起来都让我感到胆战心惊……还有,当时大夫警告过我……郑重其事地警告过我。对某种东西染上了瘾,就永远存在着危险,中过棋毒的人即使已经治好了,最好还是不要挨近棋盘……所以,您明白——只下一盘棋,对我自己做个试验,绝不多下。”
第二天,在约定的时间——三点钟,我们大家都准时聚集在吸烟室里。我们这边又增加了两位“国王游戏”的爱好者,他们是船上的高级海员,是专门向船上请了假来看比赛的。岑托维奇没有像昨天那样让别人等他。按照规定挑好了棋子的颜色之后,这场值得纪念的、由Homo obscurissimus【16】 对著名的世界冠军的国际象棋比赛就开始了。可是很遗憾,这盘棋只是为我们这些外行观众下的,其进展情况没有保存,没有载入国际象棋年鉴,就像贝多芬的一些钢琴即兴曲没有留下乐谱一样。尽管我们在以后的几个下午想一起根据记忆将这盘棋复原,结果都是白折腾一场,也许在棋赛进行过程中我们对两位棋手倾注了过多的热情,因而忽视了棋局的进程。因为两位棋手在外表上表现出来的智力差异,在棋局进行过程中愈来愈在形体上显得清楚。岑托维奇这位行家在整个比赛时间里像块石头,一动不动,两眼低垂,紧盯棋盘。在他来说,思考的时候简直像要付出体力似的,使他的全部器官不得不高度集中起来。相反,B博士的举止轻松自如,无拘无束。作为真正的业余爱好者,B博士的身体是完全放松的,就业余爱好者这个词的最美好的意义来说,下棋只是游戏,是令人快乐的游戏。在头几步棋的间隙时间里,他在闲聊中给我们讲棋,并潇洒地点着一支烟,只有轮到他走的时候,他才往棋盘上看上一分钟。他每次都给别人这样的印象,仿佛他早就在等着对手的这步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