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15/19页)

“可是,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奇迹出现了:我处在另一个房间里,这房间比我饭店里的那间囚室宽大。窗户上没有加栅栏,阳光可以不受遮挡地照射进来,窗户外不是我那呆板的防火墙,一眼望去就可看到迎风摇曳的绿树,室内四壁光洁,雪白闪亮,我上面的天花板又白又高——真的,我躺在一张陌生的新床上,这确实不是梦,我身后有人的声音在低语。惊讶之余,我大概是不由自主地使劲动了一下,因为我马上就听到有人走来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头发上罩着白软帽,是个看护,是护士。我惊奇得浑身打了一阵战栗:我已经有一年没有见过女人了。我愣愣地凝视着这个妩媚的身影,我的目光一定极为兴奋和狂热,因为走过来的护士急忙‘安静!请您安静!’地说着,让我平静下来。可是我只是聆听她的声音——这不是一个女人在说话吗?再说还是一个柔和、温暖,简直可以说是甜美的女人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我贪婪地望着她的嘴,一个人居然能怀着善意同别人说话,这在我这个在地狱里待了一年的人看来,简直是不可能的。护士朝我微笑——是的,她在微笑,居然还有人会善意地微笑,接着她用食指压着嘴唇,意思是让我别出声,然后就轻声地走了。但是我却不能听从她的命令,这个奇迹我还没有看够呢。我硬是想在床上坐起来,好看看她的背影,看看这个善良的人性之奇迹。我想在床沿上欠身坐起来,但未能做到。另外,我感觉到右手的手指和手腕那儿有点儿不对劲,有一个厚厚的大白卷,显然是用很多绷带包扎起来了。我惊奇地望着我手上厚厚的、奇怪的白色包扎,先是摸不着头脑,随后我慢慢开始明白了我在哪儿,并开始思索我自己究竟出了什么事。一定是他们把我打伤了,或者是我自己弄伤了手。我正躺在一家医院里。

“中午大夫来了。他是位和气的、年纪较大的先生。他知道我们家的姓,并非常尊敬地提到我当御医的叔叔,我马上就感觉到,他对我是一片好意。在随后的交谈中,他向我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尤其是一个使我感到惊讶的问题:我是不是数学家或者化学家。我说都不是。

“‘怪了,’他喃喃地说,‘您发烧的时候老是大声嚷着一些奇怪的公式——C3、C4什么的。我们大家都听不懂。’

“我向他打听,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意味深长地笑笑。

“‘不很严重,是神经急性刺激。’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往四处看了看,然后轻声补充说,‘这毕竟是可以理解的。在3月13日【15】 之后,是吧?’

“我点点头。

“‘碰上他们使用的这种方法,神经受点刺激并不奇怪,’他喃喃地说。‘您并不是第一个。不过您放心好了。’

“看到他悄悄叫我放心的那种态度以及他对我劝慰的目光,我知道,在他这儿我是非常安全的。

“两天以后,这位好心的大夫相当坦率地把事情发生的经过告诉了我。那天,看守听见我在囚室里大喊大叫,开始他以为有人进了我的屋,我在同此人吵架。他刚到房门口,我就朝他扑了过去,冲着他大喊大叫,嘴里喊着‘跑啊,你这恶棍,你这胆小鬼!’诸如此类的话,并想卡住他的脖子,最后我发了狂似的向他袭击,他不得不大喊救命。我正处于疯狂状态,后来他们就把我拖来让大夫检查,我大概突然挣脱了,就朝走廊里的窗户扑去,打破玻璃,把自己的手割破了——您看这里还有个很深的疤。在医院里的头几夜,我是在大脑极度兴奋的状态下度过的,不过现在他觉得我的意识完全清醒了。‘当然,’他悄悄补充说,‘这一点我还是不向这帮先生报告为好,否则到头来他们又要把您送回到那儿去了。请您相信我,我会尽力而为的。’

“这位乐于助人的大夫是怎么向那些折磨我的人汇报我的情况的,我不得而知。反正他达到了想要达到的目的:把我释放。可能是他说,我神经已经错乱,或者也许在此期间对盖世太保来说,我已经无足轻重了,因为希特勒在那以后已经占领了波希米亚,这样,对他来说,奥地利事件就算了结了。这样,我就只需签个字,保证在十四天内离开我们的祖国。这十四天我为办理一个以前的世界公民今天出国所必须的成千项手续而奔忙,军方和警方的同意证明、税务证明、申请护照、办签证、办健康证明,等等,因而没有时间对往事多加思考。看来我们大脑里有一些力量在神秘地起着调节作用,会自动排除那些使我们灵魂讨厌的和对我们灵魂具有危险的东西,因为每当我要回忆我被囚禁的那段日子时,我的脑子就有几分糊涂,直到好几个星期以后,实际上是上了这艘船之后,我才重新找到勇气,静下心来思考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