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9/19页)

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把躺椅,我愉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请。我们周围没有其他人,B博士把看书时戴上的老花镜摘下放于一边,开始说:

“承蒙您提到,您是维也纳人,还记得我们家的姓氏,不过我猜您准没听说过那个律师事务所。它起初是我父亲和我、后来是我单独主持的,因为我们不办理报上讨论的案件,我们的规矩是不接受新的当事人的委托。实际上我们已经不再从事正式的律师事务了。我们的业务只限于法律咨询,主要是受委托管理大修道院的财产,我父亲以前是天主教党的议员,所以同各大修道院关系很密切。此外,有些皇室成员的财产也委托我们管理。因为君主政体已经成了历史,所以这方面的情况我们今天可以谈了。我们家族同皇室以及天主教会的联系从上两代就开始了,我叔叔是皇帝的御医,另一位叔叔是塞滕施特滕修道院院长。我们只是保持了这些联系。这是一种静悄悄的、我想说是一种无声的活动,因为当事人对我们家族历来都很信任,所以我们依旧做着这份工作。这个工作只要求严格的保密和可靠,此外并没有更多的要求,而先父正是具有这两种品质的典范,由于他的谨慎,所以无论是在通货膨胀的年代还是政权变革时期,实际上他都为当事人成功地保存了可观的财富。后来德国希特勒上台,开始掠夺教会和修道院的财产,于是德国那边就同我们进行各种谈判和交易,以通过我们的手保住他们的动产免遭没收,关于罗马教廷和皇室进行的某种秘密政治谈判,我们两人知道的比外界知道的要多得多。正因为我们事务所并不惹人注目,门上连牌子都不挂,外加我们两人都很小心谨慎,有意避免同保皇派来往,所以我们很保险,没有人擅自对我们进行调查。事实上在那些年里奥地利当局从未料到,皇室的秘密信使交接最重要的信件一直都是在我们设在五层楼上的那个不起眼的事务所里进行的。

“纳粹分子早在扩充军备,妄图征服世界之前,就开始在其邻国组织一支同样危险的和训练有素的军队——由受歧视、受冷落和受损害的人组成的军团。他们在每个机关企业里都设立了所谓的‘支部’,他们的坐探和间谍无处不在,包括在陶尔斐斯和舒施尼格【9】 的私人宅邸里。就是在我们这个很不起眼的事务所里也安插了他们的人,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当然,此人只不过是个可怜而无能的办事员。他是一位神甫介绍来的,我雇用他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使我们事务所对外像是个正规机构的样子。实际上我们只用他办些无关紧要的差事,接接电话,整理整理文件,当然是那些无足轻重、不会引起怀疑的文件。他不能拆信件,所有的重要信件都是我亲手用打字机打的,不留副本;每份重要文件我都拿回家去;所有的秘密会谈全都挪到修道院院长办公室或我叔叔的诊室去进行。由于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所有重大的事情这名坐探一件都未曾看到,但是由于发生了一件不幸的偶然事件,这居心叵测、追名逐利之徒一定发现我们不信任他,背着他做了种种很有意思的事。也许有次我们不在,信使没有按照约定称‘贝恩男爵’,而是一不小心说了‘陛下’这个词,要不就是这无赖非法拆看了信件——总之,在我怀疑他之前,他就从慕尼黑或柏林接受了监视我们的任务。一直到后来,我被捕入狱已经很久了,我才想起,开始的时候他工作马虎大意,而在最后几个月却忽然变得积极起来,而且好多次几乎死皮赖脸地主动要求将我的信件送往邮局。我不能说我没有某些疏忽大意之处,但是那些伟大的外交家和将军到头来不也是被希特勒那套伎俩狠狠地耍弄了吗?盖世太保早就将我牢牢地盯住了,下面这件事就是最具体的证明:就在舒施尼格宣布下野的那个晚上,也就是希特勒进入维也纳的前一天【10】 ,我已经被党卫队逮捕了。幸好,我一听到舒施尼格的辞职演说,就把最最重要的文件全部烧毁了,余下的文件连同为证明几所修道院和两位大公爵存在国外的财产所不可缺少的凭据,我真是在冲锋队破门而入之前的最后一分钟将其统统塞在一只盛脏衣服的筐里,让我那年迈而可靠的女管家送到我叔叔那边去的。”

B博士停下来点了一支烟,借着闪烁的火光,我发现他的右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这我先前就已经注意到了,现在我观察到,每隔几分钟就要抽搐一次。这只是微微抽动一下,就像拂过一丝微风,但是它却使这张脸显出引人注意的心神不安的神情。

“您大概在猜想,现在我要给您讲关于集中营的事——所有忠于我们古老的奥地利的人都被押解来关在那里,讲我在集中营里受到的侮辱、拷打和刑讯了吧。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被列入另外一类。我没有被驱赶到那些不幸的人那儿去,纳粹分子对他们施行肉体和精神折磨,把长期积聚起来的仇恨一股脑儿都发泄在他们身上。我被归入另外一类人之中,这类人数量不多,纳粹分子想从他们身上逼取金钱或者重要情报。本来,盖世太保对我这个本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当然毫无兴趣,但他们一定已经获悉,我们曾经是他们最顽强的敌人的财产代理人、经管人和亲信,他们指望从我身上榨取可以构成罪证的材料,既可用来反对修道院,证明它们非法牟利,也可用来反对皇室以及所有那些在奥地利不惜流血牺牲为维护君主王朝而竭尽全力的人。他们猜想——真的,这倒并非空穴来风——我们经手转移出去的那些资金,绝大部分还藏着,他们想夺过去,可又无从下手,所以他们当天【11】 就把我抓了去,想用他们那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迫使我供出这些秘密。他们想要在我这类人身上榨取金钱或者重要材料,所以没有把我们送进集中营,而是给我们以特殊待遇。您也许还记得,我们的首相【12】 以及罗特席尔德男爵【13】 ——纳粹分子指望从他的亲属那里敲诈数百万——都没有被投进铁丝网围着的战俘营,而是表面上给予优待,被送进大都会饭店——同时也是盖世太保的总部——每人住一单间。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居然也得到了这种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