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我们每人一具尸体_2011年夏末(第4/24页)
首先,这是最基础的:你感觉绝望,不可救药地无人疼爱。
你感觉被遗弃,不被你生活中的那些人所欣赏。
尤其是女性。
尤其是你母亲。
你母亲,还有一个你小时候迷恋的女孩,她让你感觉晕眩、疯狂、晕头转向和郁郁寡欢。她叫贝萨妮,她之于你大致就是烈火之于木柴。
你母亲抛弃你之后不久,贝萨妮全家就搬到东海岸去了。两件事并无关联,在你脑海里却像是有所联系,初秋那个月是你生命中的重大转折点,你的童年在那里断成两截。贝萨妮保证她会写信给你,她说到做到:每年一次,你会在生日收到贝萨妮的来信。你读完信会立刻回信,会像疯子似的写信,直到凌晨三点,一稿接一稿地重写,企图写出一封完美的回信。然后,你会在接下来一个月里像偏执狂似的检查信箱。但信箱里不会有她的信,直到下一年你的生日,你会收到贝萨妮的下一封信,信里满是她的最新情况。她们家如今住在华盛顿特区。她还在拉小提琴。她的老师都是最优秀的人物。他们说她前途无量。她弟弟要去上寄宿制军校了,他过得很开心。她父亲现在大部分时间住在曼哈顿的公寓里。樱花树正在开花。毕晓普向你问好,说学校很不错。
信件那平淡而冰冷的语气总是让你沮丧不已,直到看见末尾的落款:
爱你的,
贝萨妮
她签的不是“顺致爱意”或“以我全部的爱”或其他没有深意的问候语。贝萨妮签的是“爱你的”,这三个字能支撑你整整一年。除非她真的爱你,否则又怎么会说“爱你”呢?否则她为什么不签普通人常用的那些祝词呢?万事如意。身体安康。谨启。
不,她写的是“爱你的”。
然而,当然了,还存在信件本身的问题,它们是那么冷淡、安稳、温和、缺乏浪漫色彩和爱意。你该怎么解释这个矛盾呢?
你的结论是,她父母会检查她的信件。
他们在监控她和你的通信。尽管那些烂事没有把你卷进去,但贝萨妮的弟弟对他曾经的校长做出某些可怕事情的那段时间里,你和他是最要好的朋友。因此,贝萨妮的父母很可能对你并不认可,也不会允许女儿选择与你谈恋爱。所以,为了逃避审查,她只能将心里话藏在信件末尾,在结束语里大胆地写道:“爱你的。”
你假定你的回信同样会遭到审查,因此你在讲述生活中那些平淡琐事的同时,也会想方设法暗示你对她的磅礴爱意。你想象她能够从字里行间觉察到你的爱意,爱意如幽灵一般在文字上盘旋,刚好可以躲过她父母的视线。当然了,你会在信件末尾签上“也爱你的”,以此表达你收到了她通过信件传递的真正信息。你们就是这么交流的,仿佛战争时代的间谍,用陈词滥调掩饰意味深长的事实。
寄出回信后,你要等待一年才能收到下一封信。
另一方面,你在数你们再过多少天才能从高中毕业,去上大学,到时候你们的通信将会脱离她父母的审查,她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表达她内心真挚的情感了。你用幻想麻醉自己:你和她进入同一所大学,成为校园情侣,挽着贝萨妮参加派对的感觉是多么美妙,你会立刻出名,因为你约会的对象是那位小提琴天才,那位美丽的小提琴天才(不,不止美丽,而是璀璨夺目,让旁人看得目瞪口呆,你知道这是事实,因为贝萨妮偶尔会在一年一次的来信里附上她和弟弟的新照片,她会在照片背面写上“想你!贝与毕”,你会把照片放在床头柜上,刚收到照片的第一个星期,你几乎没法睡觉,因为每隔一个小时就会从怪异的噩梦中惊醒,梦中照片会被风吹走,会突然解体,会有盗贼摸进你的房间偷照片,等等等等)。两人上同一所大学的美梦做到贝萨妮进入茱莉亚学院为止,你对父亲说自己想上茱莉亚,你父亲挑起一侧眉毛说“哦,好的”,语气非常轻蔑,你不明白为什么,直到你在高中的升学指导办公室看见茱莉亚学院的宣传资料,才发现这所学校基本上只培养音乐、戏剧和舞蹈方面的专才。另外,学费大约十倍于你父亲的既定预算。
所以,妈的。
你修改计划,对父亲说不去茱莉亚学院了,但还是纽约市的什么学校。
“也许哥伦比亚大学,”你说,因为从你在高中图书馆找到的纽约地图看,哥伦比亚大学离茱莉亚学院很近,“要么纽约大学?”
亨利当时正在测试一种新概念“开口乳蛋饼”冷冻餐的坚固性,吧唧吧唧地品尝着不成形的半液态面糊,在十五步流程图上做记录,他忽然停顿,咽下嘴里的食物,望着你说:“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