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我们每人一具尸体_2011年夏末(第6/24页)

当然了,你绝对不会写这些。你通常会避免所有的内省。你内心有些东西是你情愿无视的。你内心深处有一团烧熔的痛苦和自怜,想压制住那团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看它,甚至不承认它的存在。你写作时从不写自己。绝对不写。你甚至无法迫使自己用第一人称写作。你只能写出阴郁、沉重和暴虐的故事,给你带来了或许拥有秘密的名声。你的过去搞不好埋藏着什么真正凶残的事情。你没有想办法去纠正这个误解。你有个短篇说的是个虐待成性的酗酒整容医生,他每天夜里喝得烂醉,用难以想象的残暴方式强奸他仅有十几岁的女儿,她高中的那几年差不多都被这种恐怖支配,直到有一天,女孩想出了杀死父亲的计划:从他的美容诊所偷肉毒杆菌,投入他喜欢吃的酒浸樱桃。几杯古典鸡尾酒下肚,父亲的身体彻底瘫痪,女儿叫来她在某些诡秘环境下认识的一个极其凶残的基佬变态狂,无数次地强奸她父亲,她父亲意识清醒地经历了这一切。在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之后,女儿割掉他的生殖器,让他流血至死,他在地下室里挣扎了三天,没有人能听见他的惨叫。

换句话说,你写的故事与你的生活毫无关系,甚至与你熟悉的事情都毫无关系。

写这些故事的时候,你真正在乎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贝萨妮读到了会有什么想法。你明白这些故事其实只是一场盛大而漫长的表演的一部分,唯一的目标是让贝萨妮对你产生特定的看法。让她认为你有天赋,有艺术气质,有头脑,有深度。让她再次爱上你。

此处的悖论在于,你从来没有向贝萨妮展示过你的任何一篇小说。

因为,尽管你和写作的群体厮混,上写作课程,打扮得像个作家,像作家一样抽烟,但归根结底你也不得不承认你写得实在不怎么好。你的小说在课堂上得到了半冷不热的反应,教师的回复缺乏热情,投稿的编辑扔回来成堆的匿名模板退稿信。最糟糕的莫过于一名教师在一次尖锐得令人痛苦的定期面谈中问你:“你为什么想当作家?”

潜台词当然是:也许你不该当作家?

“我从小就想当作家。”这是你油腔滑调、敷衍了事的回答。这个回答不完全是真话。你并不是从小就想当作家,而是自从十一岁被母亲遗弃后才有这个念头,因为母亲出走前你的生活已经陌生得像一场梦,事实上或许本来就是。那一天可以说是你的重生日。

这种话你当然不会对老师说。这种话被你藏在心里,那是一道极深的伤口,只能用有关你的每一件真实的事物填满夯实,于是就没有真实的事物留在外面了。尤其是你母亲消失的那天清晨,塞在伤口的最深处,母亲问你长大了想做什么。你说你想当作家,母亲微笑,亲吻你的额头,说无论你写什么她都会读。因此,当作家就成了你和母亲之间的唯一联系通道,一条单向的通道,就像祈祷。你心想,假如你能写出非常了不起的作品,母亲读到之后,根据某些离奇的微积分算法,就会向她证明她不该离开。证明你足够好,她应该留下。

但问题在于,你写出来的东西达不到那个品质,甚至差得很远。尽管接受了全套训练,你依然缺少某种难以捉摸的要素。

“真实。”年终会谈时,你的导师建议道,你当时被叫到这间办公室来,因为你在毕业前还有一篇小说要写,导师孤注一掷地想让你明白你必须“写一些真实的东西”。

“但我写的是虚构小说啊。”你说。

“我不在乎你管它叫什么,”导师说,“总之你写点真实的东西。”

于是,你写了你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真实事件中的一件。这个短篇里有一对孪生姐弟,住在芝加哥市郊一个有铁门的高级社区里。姐姐是小提琴神童。弟弟爱惹麻烦。他们紧张地坐在餐桌前,接受股票经纪人父亲专横视线的检阅,饭后去夜色下冒险,给邻居家的按摩浴缸慢性下毒,邻居是他们上的精英私立学校的校长。下毒的手法很简单:大量杀虫剂。但解释呢?弟弟为何要给校长下毒?校长做了什么事情,招致了这样的报复?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但很难写出来。

线索在几年前就拼了起来。你终于连接起了十一岁时无法连接上的那些散点。毕晓普为什么知道他那个年龄不该知道的事情,与性有关的事情。例如你们在池塘边度过的最后一个下午,他准确地用性交姿势贴在你身上——他为什么会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该那么做?他为什么会想到用色诱校长来逃过打板子?他那些色情物品,那些恶心的宝丽来照片是从哪儿来的?他为什么会是个行动派?会变成校园霸王?会被精英学校开除?喜欢杀害小动物?给校长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