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入侵物种_2011年夏末(第15/17页)

“照片里她似乎靠在某个人身上。你记得那是谁吗?”

“多半是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是谁?”

“一张地下报纸的编辑。《芝加哥自由之声》。你母亲被他吸引,而他会吸引任何一个关注他的人。两人并不般配。”

“他后来怎么了?”

“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了,1968年,抗议一结束我就退出了社会运动。后来也没关注其他人的下落。”

艾丽丝拔出来的葱芥高约三十厘米,长着绿色的心形叶片和小白花。在未经训练的眼睛里,它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地面灌木,没有任何出奇之处。问题在于它们生长得太快,抢走了其他地面植物的阳光,连小树苗也难以幸免。它们没有天敌,本地的鹿群除了葱芥什么都吃,任由这种植物自由自在地繁殖。葱芥还会释放出化学物质,杀死其他植物生长所必需的土壤细菌。换句话说,葱芥是完美的植物恐怖分子。

“我母亲参加那场运动了吗?”萨缪尔说,“她是,怎么说呢,激进的嬉皮士吗?”

“我是激进的嬉皮士,”艾丽丝说,“你母亲绝对不是。她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年轻人。她更像是被拖进来的,违背了她自己的意愿。”

艾丽丝想起年轻时信奉理想主义的自己:拒绝拥有任何东西,拒绝任何财产,拒绝锁门和带现金。那些疯狂的行为,她现在连想都不愿意想了。年轻时的自己担心随财产而来的麻烦——领地意识,忧虑,得失,当你拥有宝贵的物品,这个世界的样子就会改变:世界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威胁,随时准备夺走你的财产。是啊,她后来在印第安纳的山丘间买下这幢屋子,塞满了她的各种物品,每一扇门上都有锁,她用沙袋垒墙以阻挡湖水,她给房屋清扫、抛光和上漆,雇用杀虫队和包工队,拆旧墙,砌新墙,这个家自然而然地逐渐成形,就像维纳斯从大海中诞生。对,没错,她过去的激进主义热情如今全都倾注在了其他的事情里,例如挑选完美的吊灯,优化理想的厨房工作流,打造绝妙的嵌入式书架,寻找最安抚心灵的主卧室色调搭配,其中完美地融合了她在冬日清晨望向湖水时见到的那种蓝色。那些时刻的湖面覆盖着冰雪,微光闪烁,呈现出(名词取决于她使用的涂料色样)“冰蓝”“水蓝”“蓝铃花蓝”或所谓“高空蓝”的美妙灰蓝色。她如今在乎的就是这些事情。是的,没错,有时候愧疚和悔恨会像闪电似的袭上心头,因为让她感兴趣的是这些曾经的人生苦恼,而不是她二十岁时打算为之奉献生命的和平、正义和平权运动。

她的结论:你二十岁时对自己的看法有八成会被证明是错误的。问题在于你要到很久以后才有可能知道哪个微小的部分是真实的。

“是谁把她拖进去的?”萨缪尔说。

“没有特定的谁,”艾丽丝说,“所有人。只是因为当时的各种事情。你要知道,那个时代实在太容易让人激动了。”

对艾丽丝来说,她那一小部分真实的自我,是她想找到值得她相信和献身的东西。她年轻时见到人们成家后退守住所,无视世间的巨大问题,她打心眼里厌恶这种人:机器里的中产齿轮,不会思考的绵羊庸众,自私自利的混蛋,视线从不越过自家的地界。他们的灵魂,她心想,肯定是渺小而干瘪的东西。

但后来她成长了,买了屋子,有了恋人,领养了几条狗,她照料她的土地,用爱和生活填充住所,她意识到了年轻时的错误:这些事情并不会让人变得渺小。事实上,这些事情似乎反而拓展了她。选择少数几样非常私人的事情,将心思全都投注进去,她从没觉得这么充实过。说来矛盾,减小关注的范围反而让她更加慷慨,更有能力去爱和共情,甚至更加和平与公正。这就区分开了自发去爱(因为社会运动要你这么做)和爱你真正爱的事物。爱,真正的、慷慨的、不计回报的爱,能够为更多的爱创造空间。自由给予的爱能够自我增殖。

然而,听见社会运动时的故交说她“出卖了自己”,她还是不免觉得有些刺痛。这是最可怕的一种指控,因为它无疑是正确的。但她该怎么解释出卖自我并不都是一个样呢?她出卖自我换取的并不是金钱?她在出卖自我后时常能感觉到她在革命岁月中从未感觉到的激情?她无法向他们解释这些,他们听不进去。他们依然抱持着当年的信条:毒品,性爱,抵抗。哪怕毒品一个接一个地杀死他们,哪怕性爱开始变得危险,但他们依然在其中寻找答案。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抵抗已经变得可笑。警察揍他们的时候,群众会为之欢呼。他们以为他们在改变世界,结果却帮助了共和党的尼克松当选。他们觉得越南战争难以忍受,拿出的答案却是让自己变得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