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革命_1968年夏末(第16/22页)
布朗警员就在那里看见了他们。
他一直在人群中寻找艾丽丝。他站在一辆陆军运兵车的后保险杠上,比其他人都高出一米多,他俯瞰人群,在高处望去,芝加哥警察局的嫩蓝色头盔仿佛丛生怒放的毒蘑菇。忽然,一张脸在人群中冒了出来,一张女人的脸,在酒吧旁边。乐观情绪涌上心头:应该就是艾丽丝,因为这是他今天第一次体验到一丝熟悉感,他在脑海里播放的镜头(艾丽丝看见他痛揍嬉皮士,意识到他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野蛮男性)重新开始播放,直到那张脸变得清晰,他失望得无以复加,因为他看见的不是艾丽丝,而是费伊。
费伊!他昨天夜里逮捕的那个姑娘。这会儿应该在监狱里待着。她正是艾丽丝抛弃他的原因。
狗娘养的臭婊子。
他跳进人群,掏出警棍。他向前挤,推开众人,冲向困住费伊的平板玻璃窗。他和费伊之间有几排警察,一大群臭烘烘的嬉皮士被困在这里,渔网里的金枪鱼在翻肚皮挣扎。他用肩膀挤过人群,吼叫:“让一让!背后有人!”警察乐于放他过去,他们和锋线之间又多了一个人。他越来越接近警察和抗议者之间的边界线,标出这条边界线的是噼里啪啦落下的无数警棍,它们动得太快,就像一台近乎卡住的打字机。他离边界线越近就越是难以移动。周围的一切都在翕动,仿佛它们全是一只庞然病兽的身体器官。
就在这时,一个班的国民警卫队——其中有个人扛着火焰喷射器,但谢天谢地,他没有使用——凿穿密歇根大道上的抗议者人潮,轻而易举地拦截了这群人,将他们和剩余的人群分开,因此康拉德·希尔顿酒店旁的这一小群人发觉他们被困住了:一面是警察,另一面是国民警卫队,背后是酒店外墙。
他们无路可逃。
费伊被压在玻璃窗上,一侧肩膀重重地撞上窗户。再重一点,她心想,恐怕就要断了。她透过似乎在震颤而裂开的玻璃,望着干草市场酒吧的内部,她看见两个穿正装打黑领带的男人盯着她。他们喝着饮料,面无表情。周围的抗议者挣扎闪躲。警棍砸在他们头上,戳在肋骨上,他们倒下后就被拖上囚车,费伊觉得那样反而更好。在警棍砸头和上囚车之间,她宁可选择囚车。但她连转身都做不到,更别说倒下了,压在她身上的那些身体压得就有这么紧。她就快松开塞巴斯蒂安的手了。两人之间多了一个人,费伊和塞巴斯蒂安之间多了一个抗议者,他做的事情和他们两人做的事情毫无区别,简而言之就是逃命和尽可能扛过殴打。这是非理性的求生欲望在起作用。他们无路可逃,但他们依然在逃跑。费伊不得不做出选择,因为假如她抓着塞巴斯蒂安的手不放,她的胳膊肘多半会被压在身上的一个男人折断。另外,背对着警察,她会变成最容易攻击的目标。假如能转个身,她说不定就可以弯腰躲过他们胡乱挥舞的警棍。于是,她做出了决定。她松开塞巴斯蒂安的手。她让他汗津津的手指逐渐滑开,尽管她能感觉到他用上了更大的力气想抓住她,但也无济于事。她的那只手自由了。她收起胳膊,两人之间的男人倒在窗户上——撞得玻璃一阵颤抖,发出脚踩冰块的尖锐破裂声——她转过身。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警察在扑向她。
两人对视。就是昨晚在宿舍逮捕她的那个警察。她看清的第一张脸正属于他,他的面容从人群中跳了出来,因为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张脸,那个恐怖的男人,昨晚她在警车后排座位上痛哭,哀求他放她走,他连看都不肯看她一眼,她望着后视镜里他的倒影,他除了“你是个婊子”之外一言不发。
此时,此地,他又一次找到了她。
他的面容冷静得像个变态狂魔。他挥舞警棍,动作迅速,毫无感情,看上去就像一个人正在割草,没有任何情绪,只知道这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她望着他巨大而凶恶的身躯,望着他挥舞警棍时的蛮力,警棍打在头部、胸腔和四肢上的速度,她知道她企图靠敏捷来躲避警察殴打的想法既天真又难以实现。这个人可以为所欲为。她不可能阻止他。她无力反抗。他步步逼近。
她的解决办法是尽量蜷缩起来。她只能想到这一条出路。尽其所能变成最小的一个目标。她努力缩成一团,收起双臂,低头弯腰,降到比她前面那些人更低的高度上。
这个姿势像是在祈求。内心的所有警铃同时鸣响,往日里纠缠她的情绪再次袭来,就像她被困在逼仄空间内的时候,所有的恐惧同时释放,她像从前一样感觉到惊恐发作即将开始,沉重的分量压在胸膛内,仿佛她在从体内受到挤压。她心想,天哪,千万别是现在,警察还在惩罚凑巧挡在他和费伊之间的每一个人。抗议者高喊“和平!”或“我没有抵抗!”,他们高举双手表示投降,但警察还是痛揍他们,头部,脖子,腹部。他真的很近了。他和费伊之间只隔着最后一个人,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他留着大胡子,穿迷彩服,迅速地认清了形势,挣扎着企图逃开。费伊的肺部锁死了,她感觉到一阵眩晕,身体摇晃不定,直冒冷汗,她的皮肤又湿又冷,她汗出如浆,迅速打湿了额头和脖颈,她嘴里又干又涩,她甚至无法哀求警察不要做他想做的随便什么事情——与此同时,她望着警察推开穿迷彩服的男青年,继续在人群中向前挤,来到了能够摸到费伊的范围内,警察扭动身体,调整角度想在一片混乱中举起武器。但就在这时,他们背后传来了噗噗两声,声音清脆,像是一个人在拍打瓶口。在今天之前,这个声音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但此刻抗议者已经听够了这种声音,他们知道它代表着催泪瓦斯。他们背后有人发射了瓦斯弹。人群对声音和片刻之后升腾而起的烟雾做出相应的反应:恐慌和逃跑,就在警察扑向费伊的时候,人浪也涌到了费伊的面前,他们一起狠狠地撞在平板玻璃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