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革命_1968年夏末(第18/22页)

塞巴斯蒂安拉着她走,她没有反抗,听凭自己被拉着走。他们没有走向正门——另外几个抗议者正在跑向正门——也没有回到街道上,而是走向酒吧深处,来到最偏僻的角落,那儿有投币电话和卫生间,还有一扇有圆形玻璃窗的银色弹簧门通向厨房。他们走进厨房,希尔顿酒店的工业级厨房,厨房正在疯狂地处理客房服务的订单,客人不敢出门,全都要求酒店把晚餐送到房间去,几十个穿白围裙戴白帽子的男人站在上等牛排和菲力牛柳滋滋作响的煎锅前,站在三明治厨台前制作大得难以想象的巨型三明治,站在酒瓶前将酒杯擦拭得毫无瑕疵。他们看见塞巴斯蒂安和费伊闯进厨房,一个字也没说。他们继续工作。事情和他们没关系。

塞巴斯蒂安拉着费伊穿过喧闹而忙碌的厨房,经过喷吐火焰的烤架和烹制酱汁与面条的炉子,经过洗碗台和刷锅水,一团蒸汽笼罩着他的脸。他们穿过后门,来到垃圾区,垃圾箱弥漫着馊牛奶和死鸡的刺鼻气味,他们穿过垃圾区走进后巷,远离了密歇根大道,远离了噪音和催泪瓦斯,也终于远离了康拉德·希尔顿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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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警员依然躺在酒吧窗口的一块碎玻璃上,他渐渐明白过来,他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了。先前他倒在某件尖锐的东西上,肾脏附近感觉到一阵刺痛,此刻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一种慢慢扩散的寒意,麻木的感觉。他想起身,但做不到。他闭上眼睛,发誓自己被困在了一辆车底下,感觉起来就是那样。但睁开眼睛,却没有任何可见的东西困住他。

“救命,”他对着天空喊道,一开始声音很轻,但渐渐地,越来越急切,“救命!”

酒吧里已经没有嬉皮士了,客人也全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只剩下两名特勤局探员还没走,他们慢吞吞地走到他身旁,说:“警官先生,你这是怎么了?”但这种轻佻的热络语气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们试着扶他起身,却发现怎么都做不到,还沾了满手的鲜血。

刚开始布朗警员以为他身体底下的碎玻璃割伤了他们,随后意识到鲜血不是他们的,而是他的。他在出血。他在大量出血。

但他怎么可能在出血呢?

因为他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一名探员在他身旁坐下,一只手紧紧按住布朗警员的胸口。布朗警员对他说:“我没事。”

“那当然,哥们儿。你不会有事的。”

“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疼。”

“嗯哼。你好好躺着别乱动。我们叫人来帮你。”

布朗警员看见另一名探员拿着对讲机说有警官受伤,速派救护车来,他说速派的语气让布朗警员闭上眼睛,说“对不起,对不起”,但对象不是探员,而是上帝,或者整个宇宙,或者此刻正在决定他命运的随便什么因果业力。他为一切事情道歉——他和嬉皮姑娘的幽会,他背着妻子出轨,而且以这么丑陋的一种方式出轨:在黑暗中,在后巷里,在警车后座上,因为他欠缺阻止自己这么做的意志力,而且管不住自己,没有自控能力,他为这些事道歉,他为自己直到此刻才感到懊悔而道歉,但现在为时已晚,他感觉到冰冷在下半身逐渐蔓延,他意识到(但无法感觉到)尖锐的碎玻璃刺穿了脊髓,他不确定他具体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无论是什么,他都觉得很抱歉——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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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芝加哥的教堂都打开了庇护之门,接纳遭到催泪瓦斯和警棍摧残的年轻人。他们得到清水、一顿饭和一张小床。白天尝够了暴力的苦头,微小的善意让他们中的一些人几乎落泪。外面,骚乱已经散尽,化作零星的打斗和街头混战,少数警察撵着年轻人跑进酒吧和餐厅,冲进或逃出公园。这会儿待在室外并不安全,因此年轻人衣衫褴褛、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这种地方:市区麦迪逊街古老的圣彼得教堂。他们甚至懒得找其他抗议者闲聊,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惨痛的一天。他们懊丧地坐在那儿。神职人员向他们发放一碗碗温热的罐头汤,他们说“谢谢,神父”,他们说得真心诚意。神父给他们温热的湿毛巾,因为毒气熏得他们眼睛充血。

费伊和塞巴斯蒂安坐在第一排长凳上,一言不发但坐立不安,因为他们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如何说起。他们盯着前方的祭坛,精致的祭坛雕像,就是位于芝加哥市中心那座著名的耶稣像:石雕天使,石雕圣徒,石雕的耶稣悬在水泥十字架上,直视前方,底下是两个石雕门徒,就在他的腋窝底下,一个抬头望着他,满脸愤怒和同情,另一个盯着自己的脚尖,露出羞愧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