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革命_1968年夏末(第19/22页)
费伊用右手抚摩头上的肿块。这会儿已经基本上不疼了,摸起来很奇怪:一团异常的生长物,她皮肤下的一颗硬玻璃球。继续把玩这个鬼东西,她就能抵抗住诱惑,不问她渴望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些问题在过去的二十分钟内逐渐成形,摆脱危险后她收拾思绪,用逻辑和理性的眼光审视今晚的遭遇,这些问题落入了她的脑海。
“费伊,听我说——”塞巴斯蒂安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说,她再也忍不住了,无论额头的肿块摸起来有多么好玩。
塞巴斯蒂安露出哀伤的笑容。他低头看着鞋子:“唉,对,这个问题。”
“你熟悉那些建筑物附近的道路,”费伊说,“你怎么会知道?还有钥匙。你有牢房的钥匙。还有,你怎么会认识地下室的那些警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塞巴斯蒂安坐在那儿,像个被责备的孩子,他似乎甚至没有勇气直视她。
两人背后,艾伦·金斯堡也来到了这所教堂。他无声无息地走进大门,在疲惫的身躯之间穿梭,祝福沉睡的人们,抚摩还醒着的人的头顶,说赞美奎师那,赞美罗摩,以他特有的方式轻轻摇头,大胡子仿佛一只瑟瑟发抖的哺乳动物。
若是一个月之前,金斯堡的出现会引来许多关注。但此刻他是抗议景象的一部分,示威活动的诸多色彩中的一种。他走来走去,孩子们对他露出精疲力竭的微笑。他祝福他们,继续向前走。
“你为警察工作?”费伊问。
“不,不是的,”塞巴斯蒂安说,他俯身向前,双手互相攥紧,仿佛在祈祷,“更像是我协助他们工作。没有正式的身份,其实连协助都算不上,更像是我们共同合作。我们有着某种共识,某种互惠关系。双方都明白几点简单的事实。”
“什么事实?”
“简而言之,我们需要彼此。”
“你和警察。”
“对。警察需要我。警察爱我。”
“今天发生的事情,”费伊说,“看上去不像爱。”
“我提供热度,戏剧性。警察需要理由去打击激进左翼。我给他们这些理由。我印刷小报,声称我们要绑架代表、给饮用水下毒、炸弹袭击圆形剧场,让我们看起来像是恐怖分子。警察要的就是这个。”
“所以警察可以像今晚这样,用毒气熏我们,殴打我们。”
“在电视镜头前,人们在家里看得欢呼雀跃。是的。”
费伊摇摇头:“但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什么促成所有这些……”她抬起胳膊挥了半圈,指着逐渐坐满避难所的鲜血淋漓的年轻人——“所有这些疯狂,这样的暴力?”
“因为警察打击得越凶,”塞巴斯蒂安说,“我们这一方看起来就越强大。”
“我们这一方?”
“和平运动。”他说。“警察越是打击我们,我们的主张显得就越正确,”他靠回椅背上,呆呆地直视前方,“其实真是绝妙。抗议者和警察,进步力量和权威——他们彼此需要,因为他们都需要可供妖魔化的对手。想感觉你真正属于某个团体,最好的办法就是创造出另一个团体去憎恨。从广告学的角度说,今天之所以如此神奇,这就是原因。”
两人背后,金斯堡在教堂的诸多长椅之间行走,悄然祝福在那里沉睡的人们。费伊能听见他吟唱印度教颂歌的单调声音。她和塞巴斯蒂安望着祭坛,石雕的圣徒和天使。她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她觉得受到了背叛,更准确地说,她觉得她应该感觉受到了背叛——她从未将自己视为和平运动的一分子,但有许多人这么认为,因此她努力为了他们而感觉受到了背叛。
“费伊,听我说。”塞巴斯蒂安说,他用胳膊肘撑着大腿,呼吸沉重,眼睛盯着地面。“那还不是完整的真相,”他说,“真相是,我没法去越南。”
教堂里的光线开始变暗,抗议者走进大门的涓涓细流已经停止流淌。尘埃落定,人们三三两两地沉沉睡去。没多久,照亮教堂的就只剩下了圣坛上的蜡烛,那是一种柔和的橘红色光线。
“我跟所有人说今年夏天我去了印度,”塞巴斯蒂安说,“其实并没有。我在佐治亚州,军队的训练营。他们本来要送我去越南,但忽然有人来问我要不要做个交易。市长办公室的职员,说小伙子我可以帮你走走关系。他们知道我有一份小报纸,在社会运动中有一定的可信度。他们说你刊登这种文章,我们就把你弄出军队。我对上战场连想都不敢想。于是,我就接受了他们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