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革命_1968年夏末(第5/22页)
姑娘们朝警察大喊,喊什么“来啊,条子小可爱!哼!哼!嘎!嘎!”,这大概是舅舅们一个月以来在电视机上见过的最带劲的画面了。
9
康拉德·希尔顿酒店离会场并不近。民主党全国大会将在国际圆形剧场召开,剧场位于联合牲畜场附近,在酒店以南八公里的地方。普通人根本不可能靠近圆形剧场:它被铁丝网包围,国民警卫队来回巡逻,所有的窨井盖都用沥青粘牢,每个十字路口均设置了路障,连飞机也禁止途经此处。代表进入剧场后,就再也不可能接触到他们了。因此抗议地点是全体代表下榻的酒店。
另外,还有气味的问题。
休伯特·汉佛莱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的幕僚正在说这场党内辩论将如何围绕和平展开,但他似乎每次一回头就能闻到那股气味。
在屠宰场旁边召开全国大会,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他能感觉到它们,闻到它们,听见它们,挤在联合牲畜场里的那些可怜动物,每小时都有几百只被杀,用来喂养一个繁荣的国家。入栏时还是崽子,出来后就变成了肢体。他能闻到那些气味,恐惧得发疯的肉猪,挂在铁钩上的死猪,开膛破肚,鲜血和下水倾泻而出。氨水的刺激气味,用于清洁肮脏不堪的地面。害怕死亡的动物放开了喉咙和臭腺,这种恐惧听得见也闻得着。百万只动物被截断的惨叫,变成化学物质排向天空,那是酸臭的血肉气味。
屠宰的气味让人恶心也让人入迷。饲养一具肉体,用于弥补另一具肉体的缺失。
一堆粪肥,足有五米高,甚至超过了铁丝围栏。某个嗜粪狂的癖好发作,堆出了这座像印第安帐篷似的圆锥形的屎山,赤裸裸地被阳光烘烤,就像远古的邪灵从更新世地层冒了出来。有机物的烂泥,纤维和毛发固定了它的形状,向空气中散发刺鼻的恶臭。
“那是什么鬼东西?”3H指着屎山说。他的保镖放声大笑。他们是农夫的儿子,他是药剂师的儿子。他只见过处理与粉碎后的这类生化产物。他想把鼻子塞进自己的胳肢窝。那股气味更像是重负,而不是气体。感觉就像全世界的败德都忽然有了形状,来到芝加哥齐聚一堂。
“谁去点根火柴!”一名特勤局探员说。
那股气味直到此刻还在他身上。女服务员说洗澡水放好了。谢天谢地。此时此刻,洗澡对他来说更像一针镇静剂。
10
费伊在囚笼里待了快九个小时,鬼魂开始出现。
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面对人影来来去去的对面墙壁,祈求上帝帮她一把。她说她什么都愿意,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求求你,她说,前后晃动身体,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愿意。她这么祈祷了很久,直到觉得头晕目眩,她祈求身体让她稍微睡一会儿,但她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像一根被不停拨动的吉他弦,全身战栗却又愤怒不已。她在两种状态之间徘徊,一边是过于疲惫而无法保持清醒,一边是过于激动而无法进入睡眠,这时鬼魂向她现身了。她睁开眼睛,感觉到附近有个存在,她环顾四周,借着窗户的黯淡蓝光,在对面墙上看见了这个怪物。
他长得就像,怎么说呢,侏儒。或者,小个子的巨怪。事实上,他看上去和她父亲多年前给她的家宅精灵小雕像一模一样。尼瑟。他很矮,圆滚滚的,高约一米不到,毛发浓密,白胡子,胖乎乎的,脸像穴居人。他靠在墙上,抱着胳膊,双腿交叉,双眼圆睁,怀疑地看着费伊,像是不相信她的存在,而不是反过来。
看见他,她本来会惊慌失措,但她的身体太疲惫了。
我在做梦,她说。
那就醒来吧,家宅精灵说。
她努力醒来。她使劲摇头。她知道将她推出梦境的往往是自己认识到在做梦,这一点时常让她沮丧。因为她知道,你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梦境永远最精彩。你可以为所欲为,不必担心后果。在她的人生中,只有做梦的时候才能摆脱所有烦恼。
如何?鬼魂说。
你不是真的,她说,尽管她不得不承认,感觉起来并不像在做梦。
家宅精灵耸耸肩。
你花了一整夜祈求帮助,等援手真正到来的时候,你却侮辱了它。费伊,你总是这样。
我在幻听,她说,因为那些药片。
听着,假如你不需要我,假如你已经控制住了局势,那我就祝你好运了。世上有的是人会对我的帮助感激涕零。他用粗短的手指指着窗户和外部的世界。你听,他说,声音几乎碾碎了宽敞的地下室房间,那是无数人祈求帮助、恳求保护的叫声,彼此交叠,嘈杂刺耳,那些声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就好像房间忽然变成了无线电通讯塔,同时收到刻度盘上所有频率的信号。费伊听见学生恳求上帝保护他们不受警察的伤害,警察恳求上帝保护他们不受学生的伤害,神父恳求上帝赐下和平,总统候选人恳求上帝赋予他力量,狙击手希望他们不必扣动扳机,低头看着刺刀的国民警卫队队员祈求上帝给他勇气,所有人都愿意竭尽所能献出一切以换取安全:承诺他们会更频繁地去教堂,会成为更好的人,会立刻打电话给父母或孩子,会写更多的信,会捐款给慈善机构,会善待陌生人,会停止做他们正在做的一切坏事,会戒烟戒酒,会当一个更好的丈夫或妻子。无数善念汇成一部交响乐,假如不是来自今天这个丑陋的日子,说不定还有成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