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第68/128页)
蒂塔对他说她恨她自己,因为她跑着离开了,因为她哭不出来,因为她爸爸死了,因为她不能去救他。她恨一切。但是老教师告诉她,当愤怒消失了以后,她就会哭出来了。
“怎样才能不愤怒?我爸爸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从来没有不尊敬过任何人……他们却夺去了他的一切,而现在在这个肮脏的地方,他们甚至夺去了他的生命。”
“艾蒂塔,好好听我说,走了的人再也不会受苦了。”
走了的人再也不会受苦了……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句话就是一个医用胶带,多用几次在伤口上便会止痛似的。
“走了的人再也不会受苦了,走了的人再也不会受苦了……”
摩根斯坦知道,老人们经常用这些老套的、无用的安慰来安慰他人,但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这却是能减轻死者家属痛苦的一剂良药。蒂塔松开了手指,点点头,然后慢慢地坐在凳子上。摩根斯坦老师从口袋里取出一只有点皱巴巴的发黄的纸鸟,把它递给蒂塔。
女孩看着那只破旧的纸鸟,就像她爸爸死前的最后几个小时一样,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就如同戴着一副破眼镜有点神经质的老教师一样。一切都是如此的脆弱……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很脆弱,一无是处。愤怒在那种情况下会让我们变得坚强,而她的愤怒却一点点地渐渐消去了,终于,泪水夺眶而出,浇灭了正在燃烧着一切的火焰。
建筑师点了点头,她趴在摩根斯坦的肩膀上号啕大哭起来。
“走了的人再也不会受苦了……”
没有人知道活着的人还要承受多少苦难。
蒂塔抬起头,用衣袖擦干眼泪。她感谢过老师之后又对他说,早餐时间结束之前,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说完便急匆匆地走向自己的营房。抑或是妈妈需要她,也抑或是她需要妈妈。
没什么大不了的……
妈妈和图尔诺夫斯卡夫人坐在已经熄了火的壁炉烟囱那里。她走近两个女人之后,发现丽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思考着什么。图尔诺夫斯卡夫人自己的空碗放在地上,正端着丽莎的碗喝着汤,里面还泡着一块妈妈前一天晚上没有吃掉的面包。
这个水果商看到蒂塔双眼注视着她妈妈的碗之后,便停了下来。
“你妈妈不想喝。”她说。蒂塔忽然出现,她被逮了个正着,一下子噎住了,“我劝了她很久。如果到了进入车间的时间,我们就必须得把它倒掉……”
两个人默默地互相看着对方。妈妈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应该是在记忆的王国里搜索着回忆。图尔诺夫斯卡夫人把碗递给她妈妈,想让她把最后剩的一口汤喝掉,但蒂塔却对她摇摇头阻止了她。她的眼睛里没有责备,而是充满了理解和悲伤。
“您喝吧!我们需要您好好的,以便帮助我妈妈。”
妈妈就像一副蜡像一样一脸的平静。蒂塔蹲在她面前,妈妈下意识地动了动眼睛。看到她,妈妈那面无表情的脸终于崩溃了。蒂塔一下子抱住了她,紧紧地地抱住了她。终于,妈妈哭了出来。
15
维克托·佩斯特克是比萨拉比亚地区的人,这个地区最初属于摩尔达维亚,19世纪时被并入罗马尼亚,而罗马尼亚从一开始就支持纳粹。党卫军制服、别在腰间的手枪、衣服上的中士标志让他成为了奥斯维辛集中营最厉害的人。一个脚下踩着成千上万人的高级将领,未经他的允许,那些人甚至都不能和他说话。成千上万的人被迫做着他要求做的事情,而且也会毫无理由地让他们去死。
任何人只要看见佩特斯克戴着军帽,双手背在身后,走路时趾高气扬的样子,都可能会觉得他这个人坚不可摧。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任何东西都不会是表面所看到的那样:他们可能不知道,这个党卫军的内心有点烦躁。因为好几个星期以来,他的脑子里有个女人一直挥之不去。
其实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甚至连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更别提知道她的名字了。有天他轮班监视那些囚犯的时候看见了她。表面上来看,她和其他犹太女孩没什么区别: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头上顶着一块手绢,瘦小的脸庞。但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让他很着迷:一缕金色的卷发遮住了眼睛,于是她便扯下它塞进嘴里咬着。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下意识的动作,但他却觉得这个动作很独特。维克托·佩斯特克已经爱上了那个动作。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漂亮的脸蛋,一头美丽的金发,就像是一只被关在鸟笼里的可怜的红额金翅雀。只要轮他值班,他的眼睛就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有好几次机会他都试图走近那个女孩,但却没有下定决心和她说话。她好像有点怕他。这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