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马国瑞问(第8/10页)
我同意你说的把写作本身当现实,这有点像打造灵魂的层次。大概所有这类文学都有这个共同特征。
马:我还有一个问题,西方评论界,还有专门研究文学的人,他们说,一般作家写小说的时候,在他的脑子里有一个理想的读者,你有没有一个理想的读者?
残雪:是有的,是有的,他就是分裂的自我,而且那个东西非常明显,他就是作为评论家的我吧,我每写一个句子,他都要从后面看的。就只能是那种东西,假如你超出了那个范围的话,他就会提醒你,那就是我的理想的读者。
蔡:那是当你写作的时候,对你写作的一个读者,那么,当他进入社会之后,你有没有一个社会上的理想的读者?
残雪:应该是有的吧,因为人性都是共通的,就是属于那种文化层次比较高,有一个自我反省的习惯,就是每天做什么事情,马上就能感觉得到的,就能分析的那种人群,有那种习惯的人。
马:没有一定的国籍,不是中国人。
残雪:对,没有国籍。一般来说,以前的中国人是没有这个习惯的,就是真正的反省,完全能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的自我的习惯。我的那个意见当然你们不会同意,因为你们是汉学家,是西方人,我作为中国人来说,我觉得在文学上应该只有向西方学是惟一的出路,哈哈(笑),因为我自己是中国人,你们作为西方人来说,就应该反过来说。
蔡:你是说在手法上,写作的深层结构上,理念上都要全盘西化,才能使中国文学往前推一步,是吗?
残雪:对。为什么这样说呢,我说的这个西化,不是什么美国,还是那种欧洲的东西,作为人的文学,我们古老的中国是没有的,它还是非常表面的,那种自我反省的习惯,中国人是没有的,是后来学的。从五四那个时候开始。现在的文学界,只学了一点点皮毛,就要抛弃人家了。他们那时即使摆出要学人家的架势,其实还是很不虚心的,他们认为西方“不过如此”,我们已经将他们那两下子学会了,现在到了回归的时候了。
马:《红楼梦》里面有吗?
残雪:说到《红楼梦》,我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涉及到,它的人物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但他的里面的人物的自我意识还是比较表面的,还是人类的儿童时代,还没有像西方那样成熟,还没上升到那种自我的斗争那个地步,还是一个儿童,中国的文化就是儿童的文化。我是这样觉得,儿童在古代当然是非常美的,像红楼梦也是吧,包括李白的那些诗,都是那种,天人合一,还没有分离出来,那种儿童的美,所以作为西方人来说,学这个东西是非常非常好的罗,都是些了不起的人才来学这个。但是作为我在这个文化里面长大的,我要批判这个文化。因为我要长大,我要搞人的文学,我不可能停留在儿童时代。
蔡:你的反省,似乎跟儒家的那种不同,孔子的那种,好像是有一个先入的理念在里面,按照那个理念来反省自己。
残雪:完全是两码事,他那个是,人之初,性本善,他们的那个混混沌沌的所谓自我是个好的,是个纯洁的。一种非常狭隘的自恋文化,中国男作家批评家集体自恋,有的到了发狂的程度。本来自恋也没什么不好,你搞文化自恋,摒除了反省,就危害无穷了。而我的这个自我,一开始就是有恶,有那个很卑鄙的东西和那个很善的东西,两个东西结合在一起的,我那个跟他完全是两码事。中国文化,反正就是,儿童很好的,很美的混到一起。然后就是最好的了,不要改,也不要斗争什么的,也不要反省,也不要意识到自己里面有什么自我,他就不要发展。就是保持儿童的那个天真的状态,当然作为环境主义者来看这些都是最好的罗。但是作为写作来说,中国文学里面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问题,他们不能突破这个儿童的境界,不能长大起来,尤其是男作家,在这方面是最差的,哈哈(笑)。永远是那种美好的,所谓古典的浪漫主义那种,来看待人性,没有一个自我的反省。
蔡:那像余华这样的作家,比如说他在80年代,他写的那个反映人性的那些,写某个阴暗面,现在当然写的也有反映人性不同的方面,但是手法上有了很大的改变,这个你怎么看,余华的发展过程。
残雪:他早期的作品我很喜欢,我还写过评论。他代表了整个中国文学的大倒退,就是很多男作家到了40多岁以后,就开始倒退。从我们那一代,我们那一代都差不多年纪,余华苏童是最小的,像莫言我们都差不多年纪,他们写到40岁以后就开始再也不搞什么创新那些东西了,就集体地倒退,然后就觉得,只有回到中国传统文化才是惟一的出路,比来比去的,还是我自己家里的东西最好,我们中国的就是比你们外国的好,只要把老祖宗的东西挖出来,把他发扬光大,就可以征服世界上的文学。他们就是这样看的啦。都写成文章了,所以他们对我的这种搞法,男作家,主要是男批评家,都是非常反感的,哈哈(笑)。我就说只有西方才有那种“人”的文学,我们的是儿童的文学,他们没有人同意我,反正我还是坚持我的。我觉得他们很自卑,缺乏胸怀。你自己在这个文化里头,你要捍卫什么?你捍卫得了吗?文化是靠捍卫来发展,来获得新生的吗?何况是如此古老保守的文化?比如王蒙,搞那种宣言,捍卫什么?无非是捍卫自己的既得利益罢了。他观念里头没有真正的反思。